第二章 韩熙载的腐敗生活,让皇帝李煜都感到惊愕。 这首词的主人公,实际上是李煜自己和他的小周后。大周后和小周后是姐妹, 先后嫁给李想做了皇后。李煜18岁时先娶了姐姐大周后。十年后,万千宠爱于一身 的大周后病死,就在南唐大饥这一年,李煜又娶了妹妹小周后。《传史> 记载:李 煜与小周后在成婚前,就把这首词制成乐府,丝毫不去顾及个人隐私,任凭它外传, 似乎有意炫耀李煜自己就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史书上将他定性为“性骄侈,好声 色,又喜浮屠,为高谈,不恤政事”。南唐中主李璟,前五个儿子都死了,只有这 第六个儿子活了下来,得以在公元961 年25岁时继承了王位。九死一生的幸运、意 外得来的帝位,让李煜彻底沉迷于花团锦簇、群芳争艳的宫闱生活,而忘记了这份 安逸在当时环境下是那么弱不禁风。 北宋(宣和画谱》上记载,李煜曾经画过一幅画,名叫(风虎云龙困> ,宋人 从这幅画上看到了他的“霸者之略”,认为他“志之所之有不能遏者”,就是说, 他的画透露出一个有志称霸者的杀气,可惜他的画作,没有一幅留传下来,我们也 就无缘得见他的“霸者之略倘有,也必然如其他末代皇帝一样,只是最初的昙花一 现,随着权力快感源源不断地到来,他曾经坚挺的意志必然报废,像冰融于水,了 无痕迹。公元%8 年、北宋开宝元年,南唐大饥,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腐烂的 尸体变成越积越厚的肥料,荒野上盘旋着腥臭的沼气。然而,在宫殿鼎炉里氤氳的 楦香与松柏的芳香中,李煜是闻不出任何死亡气患的。对于李煜来说,这只是他案 头奏折上的轻描淡写。他的目光不屑于和这些污秽的文字纠缠,他目光雅致,它是 专为那些世间美好的事物存在的。他以秀丽的字体,在”潜心堂纸“上轻轻点染出 一首(菩萨蛮> ,将一个少女在繁花盛开、月光清淡的夜晚与情人幽会的情状写得 销骨蚀魂: 自己的风流韵事,儿女柔情。大婚之夜,韩熙栽、许铉等写诗,“四海未知春 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将皇帝挖苦一番,李煜也满不在乎。然而,就在这香风 袅娜之间、颠鸾倒凤之际,已经建立8 年的宋朝,已经在他绚烂的梦境中划出一条 血色的伤口。公元971 年,潮水般的宋军踏平了南汉,惶恐之余,李煜非但不思如 何抵抗宋军,反而急急忙忙地上了一道{ 即位上宋太祖表> ,向宋朝政府做出了对 宋称臣的政治表态,主动去掉了南唐国号,印文改为江南国,自称江南国主,在江 南一隅苟延残喘。 韩熙载曾经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自恃文笔华美,盖世无双,因而锋芒毕露,从 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所以很容易得罪人。每逢有人请他撰写碑志,他都让宋齐丘 起草文字,他来缮写。宋齐丘也不是等闲之辈,官至左右仆射平章事(宰相),主 宰朝政,文学方面也建树颇高,晚年隐居九华山,成就了九华山的盛名,陆游曾在 乾道六年七月二十三日五卷、(格言后述> 三卷进呈到李煜面前。这一次李煜没有 歇斯底里,相反认为他写得好,升任他为中书侍郎、政殿学士,这是韩熙载摸到了 头彩,也是他平生担任的最高官职。 李煜甚至还想到拜韩熙载为相,《宋史> 、《新五代史》、《续资治通鉴长编 》、〈湘山野录〉、(玉壶清话》、陆游《南唐书》等诸多典籍都证实了这_ 点。 但韩熙载看到了这份信任背后的凶险。他知道,面前的这个李煜是一个扶不起来的 阿斗,他不止一次地向他献策,出师平定北方,都被这个胆小鬼拒绝了。没有人比 韩熙载更清楚,一心改革葬政的潘佑、李平,还有许多从北方来的大臣都是怎么死 的。李煜的刀法,像他的笔法一样,精准、细致、一丝不苟,所有的忠臣。都被他 准确无误地贫除了,连那个辞官隐居的宋齐丘,都被李煜威逼,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株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 一向很人顏。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在九华山自缢而死。李煜不是昏庸,是丧心病狂。辽、金、宋、明,历朝历代 的末代皇帝,都有着丝毫不逊于李煜的特异功能,将自己朝廷上的有用之臣一个一 个地杀光。 就在南唐王朝自相残杀的同时,刚刚建立的宋朝已经对南唐拔出了剑鞘,以南 唐国力之虚弱、政治之腐败,根本不是宋的对手。韩熙载知道,一切都太晚了,他 已经预见到了南唐这艘精巧的小帆板将被翻滚而来的血海彻底吞没,最多只留下— 堆松散柔弱的泡沬. 最耐人琢磨的,还是韩熙载的内心。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的粼粼春波、期 期飞燕、唼喋游鱼、点点流红,都只是一种幻象,转艰之间,就像荡然无存。他是 魯迅所说的铁屋里的醒者,想做“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但他发现自己 被困在尘世间最华丽的囚牢里,命中注定,无路可逃。当他发现自己的洞察力和预 见性最终只能使自己受到惩罚,别人依旧昏天黑地醉生梦死,才知道自己是天底下 最大的傻瓜。他决定改变自己的活法,树雄心,立壮志,努力做一个符合时代要求 的合格流氓。如果此时有人问他你幸福吗?“他一定会这样回答在这个世界上,只 有流氓才配谈幸福。” 很多年后,范仲淹说了一句让读书人记诵了一千年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韩熙栽没有听到过这句话,也没有宋代知识分子的庄严感。在 他看来先天下之乐而乐" ,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这是一种以毒败毒,以荒淫对荒 淫的策略。一个人做一次流氓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流氓,不做君子。在这方面, 他表现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超强实力。韩熙载本来就”不差钱“,他的资金来源, 首先是他丰厚的俸禄,其次是他的”稿费“一由于他文章写得好,有人以千金求其 一文,第三是皇帝的赏賜,三者相加,使韩熙载成为南唐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于 是,他蓄养乐伎,宴饮歌舞,纤手香凝之中,求得灵魂的寂灭和死亡。他以一个个 青春勃发的女子来供奉自己,用她们旺盛的青春映衬自己的死亡。 同是沉溺于女人的怀抱。韩熙载与李煜有着本质的不同。李煜是单纯的小男生, 而韩熙载则是伟大的老流氓。李煜的脑海里只有儿女私情,没有任何宏大的设想, 他被女人的怀抱遮住了眼,看不到远方的金戈铁马、猎猎征尘,不知道快乐对于帝 王来说构成永恒的悖论——越是沉溺于快乐,这种快乐就消失得越快。现实世界与 帝王的情欲常常构成深刻的矛盾,当“性器官渴望着同另一个性器官汇合,巴掌企 图抚摸另一具丰腴的躯体,这些眼看可以满足的事情却时常在现实秩序面前攮得粉 碎。”[3] 在实现欲望方面,帝王当然拥有特权,能够保证他的身体欲望得以自由 实现,他试图通过权力把这份“绝对”的自由合法化,然而,这只是一种表面上的 自由,它背后是更黑暗的深渊,万劫不复。从这个意义上说,帝王的所谓自由,实 际上是一种伪自由,一个以华丽的宫殿和冰雪的肌肤围绕起来的巨大的陷阱,他将 为此承受更加猛烈的惩罚。李煜与所有沉迷于情色的皇帝一样,没有看透这一点。 如果一定说出他与那些皇帝的区别,那就是他更有艺术才华,把他那份缱绻的情感 写入词中。 而韩熙载早巳洞察了一切,他只追求快乐地死亡。他知道所有的“乐" ,都必 然是”快“的。在法语里,”喜乐“(Bonheur )是由”好“和”钟点" 组成的合 成词,一针见血地指明了“乐”的时间属性;昆德拉在小说(不朽〉中也曾经悲哀 地说,把一个人一生的性快感全部加在一起,也顶多不过两小时左右。但在韩熙载 肴来,这种很“快”的“乐”,将使他摆脱濒死的恐惧,使死亡这种慢性消耗不再 是一种可怕的折磨。他不像李煜那样无知者无畏,他越是醉生梦死,就说明他越是 恐惧。他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反抗,让身体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上横冲直撞,在这 种“近于疯狂的自我报复之中获得快感”,等待和迎接最后的灭亡时刻,所有的爱 憎、悲喜、成败、得失,都将在这个时刻被一笔勾销。纵情声色,是他给自己开的 一服解药。他知道自己,还有这个王朝,都己经无药可救,他只能把自己当成一匹 死马来医。治疗的结果已经无足轻重,重要的过程,那是他的情感所寄。 他挥金如土,很快就身无分文。但他并不心慌,每逢这时,韩熙栽就会换上破 衣烂衫,手持独弦琴,去拍往曰家伎的门,从容不迫地挨家乞讨。有时偶遇自已伎 妾正与小白脸厮混,韩熙载不好意思进去,就挤出笑脸,说对不起,不小心扫了你 们的雅兴。 他知道自己“千金散去还复来”,等自己重新当上财主,他就会卷土重来,进 行报复式消费。《五代史补》说韩熙载晚年生活荒纵,每当他大宴宾客。都先让女 仆与之相见,或调戏,或殴击,或加以争夺靴笏,无不曲尽——看起来还有性虐待 倾向。这样荒淫的场合,居然还有僧人在场,登堂入室,与女仆等杂处。怪不得连 李煜都被惊住了,他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人比自已更加风流,他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