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著没有经历过60年前的那场大雪,但是当他慢慢将手中的那幅长达5 米的《 清明上河图》画卷展开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或许会闪现出那场把历史涂改得面目全 非的大雪。《宋史》后来对它的描述是“天地晦冥”,“大雪,盈三尺不止”。靖 康元年闰十一月,浓重的雪幕,裹藏不住金国军团黑色的身影和密集的马蹄声。那 时的汴河已经封冻,反射着迷离的辉光,金军的马蹄踏在上面,发出清脆而整齐的 回响。这声响在空旷的冰面上传出很远,在宋朝首都的宫殿里发出响亮的回音,让 人恐惧到了骨髓。对于习惯了歌舞升平的宋朝皇帝来说,南下的金军比大雪来得更 加突然和猛烈。在马蹄的节奏里,宋钦宗苍白瘦削的身体正瑟瑟发抖。 两路金军像两条浑身黏糊糊的蟒蛇,穿越荒原上一层层的雪幕,悄无声息地围 拢而来,在汴京城下会合在一起,像止血钳的两只把柄,紧紧地咬合。城市的血液 循环中止了,贫血的城市立刻出现了气喘、体虚、大脑肿胀等多种症状。20多天后, 饥饿的市民们啃光了城里的水藻、树皮,死老鼠成为紧俏食品,价格上涨到好几百。 这个帝国的天气从来未曾像这一年这么糟糕,1127年(北宋靖康二年正月乙亥), 平地上突然刮起了狂风,似乎要把汴京撕成碎片,人们抬头望天,却惊骇地发现, 在西北方向的云层中,有一条长二丈、宽数尺的火光。大雪一场接着一场,丝毫没 有减弱的迹象,“地冰如镜,行者不能定立”。气象学家将这一时期称作“小冰期” (Lime Ice Age),认为在中国近两千年的历史上,只有4 个同样级别的“小冰期”, 最后两个,分别在12世纪和17世纪,在这两个“小冰期”里,宋明两大王朝分别被 来自北方的铁骑踏成了一地鸡毛。上天以自己的方式控制着朝代的轮回。此时,在 青城,大雪掩埋了许多人的尸体,直到春天雪化,那些尸体才露出头脚。实在是打 不下去了,绝望的宋钦宗自己走到了金军营地,束手就擒。此后,金军如同风中裹 挟的渣滓,冲入汴京内城,在宽阔的廊柱间游走和冲撞,迅速而果断地洗劫了宫殿, 抢走了各种礼器、乐器、图画、戏玩。这样的一场狂欢节,“凡四天,乃止”。大 宋帝国一个半世纪积累的“府库蓄积,为之一空”。匆忙撤走的时候,心满意足的 金军似乎还不知道,那幅名叫《清明上河图》的长卷,被他们与掠走的图画潦草地 捆在一起,它的上面,沾满了血污和泥土。 在他们身后,宋朝人记忆里的汴京已经永远地丢失了。在经历4 天的烧杀抢劫 之后,这座“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的香艳之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只剩下零星 的建筑,垂死挣扎。 在取得军事胜利之后,仍然要摧毁敌国的城市,这种做法,并非仅仅为了泄愤, 它不是一种不理智的举动,相反,它非常理智,甚至,它本身就是一场战争,它打 击的对象不是人的肉体,而是人的精神和记忆。罗伯特·贝文说,“摧毁一个人身 处的环境,对一个人来说可能就意味着从熟悉的环境所唤起的记忆中被流放并迷失 方向”,把它称为“强制遗忘”。 写到这里,我的眼前突然映出“9 ·11”事件恐怖分子飞机冲向纽约双子塔的 场面,这是一场以建筑物,而不是军事目标为打击对象的战争,它毁灭了美国人对 一个时代的记忆,甚至摧毁了许多中国人对西方世界的美好想象——那部深深印入 我们记忆的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当激越的片头音乐响起,出现在画面里 的,正是象征欲望搏起的纽约双子塔。最近因为创作一部回顾电视剧历史的纪录片 《我们的故事》,所以又重温了那段片头和刘欢深情嘹亮的歌声:“千万里,我追 寻着你……”但是当双子塔消失之后,追寻者也会突然失去了心中的坐标。一个时 代结束了,城市突然失重——那是心理上,而不是物理上的重量,笑容从美国人的 脸上销声匿迹,被一种深刻的敌意所取代,化作越来越严格和变态的安检措施,化 作“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警惕,美国人变得比从前更加团结、 紧张、严肃,却少了从前的活泼。他们的自信像双子塔一样坍塌了。很多年后,我 来到纽约,站在双子塔遗迹的边上,看到它已经变成一个大坑,深不可测,像大地 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美国人永远不可能把双子塔重建起来了,也永远无法回到“9 ·11”以前的岁 月。 暴风雪停止之际,汴京已不再是帝国的首都——它在宋朝的地位,正被临安 (杭州)所取代;在北京,金朝人正用从汴京拆卸而来的建筑构件,拼接组装成自 己的崭新都城。汴河失去了航运上的意义,黄河带来的泥沙很快淤塞了河道,运河 堤防也被毁坏,耕地和房屋蔓延过来,占据了从前的航道,《清明上河图》上那条 波澜壮阔的大河,从此在地图上抹掉了。一座空前繁华的帝国首都,在几年之内就 变成了黄土覆盖的荒僻之地。物质意义上的汴京消失了,意味属于北宋的时代,已 经彻底终结。 60年后,《清明上河图》仿佛离乱中的孤儿,流落到了张著的面前。年轻的张 著一点一点地将它展开,从右至左,随着画面上扫墓回城的轿队,重返那座想象过 无数遍的温暖之城。此时的他,内心一定经受着无法言说的煎熬,因为他是金朝统 治下的北宋遗民,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亡国奴”。唯有故国的都 城,像一床厚厚的棉被,将他被封冻板结的心温柔而妥帖地包裹起来。他或许会流 泪,在泪眼蒙咙中,用颤抖的手,在那幅长卷的后面写下了一段跋文,内容如下: 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 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按《向氏评论图画记》云:“《西湖争标图 》《清明上河图》选入神品。”藏者宜宝之。大定丙午清明后一日,燕山张著跋。 这是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清明上河图》后面的第一段跋文,字是蝇头行楷, 写得工整仔细,字迹浓淡顿挫之间,透露出心绪的起伏,时隔800 多年,依然涟漪 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