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择端在12世纪的阳光中画下《清明上河图》的第一笔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 己为这座光辉的城市留下了最后的遗像。他只是在完成一幅向往已久的画作,他的 身前是汴京的街景和丰饶的记忆,他身后的时间是零。除了笔尖在白绢上游走的陶 醉,他在落笔之前,头脑里没有丝毫复杂的意念。一袭白绢,他在上面勾画了自己 的时间和空间,而忘记了无论自己,还是那幅画,都不能挣脱时间的统治,都要在 时间中经历着各自的挣扎。 那袭白绢恰似一屏银幕,留给张择端,放映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时代大片—— 大题材、大场面、大制作。在张择端之前的绘画长卷,有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 》和《洛神赋图》、唐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 赵斡的《江行初雪图》、北宋燕文贵的《七夕夜市图》等。故宫武英殿,我站在《 洛神赋图》和《韩熙载夜宴图》面前,突然感觉千年的时光被抽空了,那些线条像 是刚刚画上去的,墨迹还没有干透,细腻的衣褶纹线,似乎会随着我们的呼吸颤动。 那时,我一面屏住呼吸,一面在心里想,“吴带当风”对唐代吴道子的赞美绝不是 妄言。但这些画都不如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规模浩大、复杂迷离。 张择端有胆魂,他敢画一座城,而且是12世纪全世界的最大城市——今天的美 国画家,有胆量把纽约城一笔一笔地画下来吗?当然会有人说他笨,说他只是一个 老实的匠人,而不是一个有智慧的画家。一个真正的画家,不应该是靠规模取胜的, 尤其中国画,讲的是巧,是韵,一钩斜月、一声新雁、一庭秋露,都能牵动一个人 内心的敏感。艺术从来都不是靠规模来吓唬人的,但这要看是什么样的规模,如果 规模大到了描画一座城市,那性质就变了。就像中国的长城,不过是石头的反复叠 加而已,但它从西边的大漠一直铺展到了东边的大海,规模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 步,那就是一部伟大作品了。张择端是一个有野心的画家,《清明上河图》证明了 这一点,铁证如山。 时至今日,我们对张择端的认识,几乎没有超出张著跋文中为他写下的简历: “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他的全部经历,只有这寥寥16个 字,除了东武和京师(汴京)这两处地名,除了“游学”和“习”这两个动词,我 们再也查寻不到他的任何下落。“游学于京师”,说明他来到汴京的最初原因并不 是画画,而是学习,顺便到这座大城市旅旅游。他游学研习的对象,主要是诗赋和 策论,因为司马光曾经对宋朝的人事政策有过明确的指导性意见:“国家用人之法, 非进士及第者不得美官,非善为诗赋论策者不得及第,非游学京师者不善为诗赋论 策。”也就是说,精通诗赋和策论,是成为国家公务员的基本条件,只有过了这一 关,才谈得到个人前途。“后习绘事”,说明他改行从事艺术是后来的事——既然 是后来的事,又怎能如此迅速地蹿升为美术大师?(故宫博物院余辉先生通过文献 考证推测,张择端画这幅画时应在40岁左右,他的绝对年龄虽然比我大900 多岁, 但他当时的相对年龄,比我写作此文时的年龄还要小,40岁完成这样的作品,仍然 是不可想象的,试问今天美术学院里的教授们,谁人挑得起这样一幅作品?)既然 是美术大师,又如何在宋代官方美术史里寂然无闻(尤其在皇帝徽宗还是大宋王朝 “艺术总监”的情况下)?他身世成谜,无数的疑问,我们至今无法回答。我们只 能想象,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了他,怂恿着他,终于有一天,春花的 喧哗让他感到莫名的惶惑,他拿起笔,开始了他漫长、曲折、深情的表达,语言终 结的地方恰恰是艺术的开始。 他画“清明”,“清明”的意思,一般认为是清明时节,也有人解读为政治清 明的理想时代。这两种解释的内在关联是:清明的时节,是一个与过去发生联系的 日子、一个回忆的日子,在这一天,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反向的,不是向前,而是向 后,张择端也不例外,在清明这一天,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日常的景象,也是这座城 市的深远背景;而张择端这个时代里的政治清明,又将成为后人们追怀的对象,以 至于孟元老在北宋灭亡后对这个理想国有了这样的追述:“太平日久,人物繁阜; 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清明,这个约定俗成的日子,成为 连接不同时代人们情感的导体,从未谋面的张择端和孟元老,在这一天灵犀相通, 一幅《清明上河图》、一卷《东京梦华录》,是他们跨越时空的对白。 “上河”的意思,就是到汴河上去,跨出深深的庭院,穿过重重的街巷,人们 相携相依来到河边,才能目睹完整的春色。那一天刚好有柔和的天光,映照他眼前 的每个事物,光影婆娑,一切仿佛都在风中颤动,包括银杏树稀疏的枝干、彩色招 展的店铺旗幌、酒铺荡漾出的“新酒”的芳香、绸衣飘动的纹路,以及弥漫在他的 身边的喧嚣的市声……所有这些事物都纠缠、搅拌在一起,变成记忆,一层一层地 涂抹在张择端的心上,把他的心密密实实地封起来。这样的感觉,只能意会,不能 言传。 有人说,宋代是一个柔媚的朝代,没有一点风骨,在我看来,这样的判断未免 草率,如果指宋朝皇帝,基本适用,但要找出反例,也不胜枚举,比如苏轼、辛弃 疾,比如岳飞、文天祥,当然,还须加上张择端。没有内心的强大,支撑不起这一 幅浩大的画面,零落之雨、缠绵之云,就会把他们的内心塞满了,唯有张择端不同, 他要以自己的笔书写那个朝代的挺拔与浩荡,即使山河破碎,他也知道这个朝代的 价值在哪里。宋朝的皇帝压不住自己的天下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张择端,却凭他手 里的一支笔,成为那个时代里的霸王。 纷乱的街景中,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要做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在不久的将来, 他们将全部被画进他的画中。他走得急迫,甚至还有人推搡他一把,骂他几句,典 型的开封口音,但他一点也不生气。汴京是首都,汴京的地方话就是当年标准的普 通话,在他听来即使骂人都那么悦耳。相反,他庆幸自己成为这城市的一分子。他 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梦幻感,他因这梦境而陶醉。他铺开画纸,轻轻落笔,但在他 笔下展开的,却是一幅浩荡的画卷,他要把城市的角角落落都画下来,而不是其中 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