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不是鲁莽,更不是狂妄,而是一种成熟、稳重,是胸有成竹之后的从容不迫。 他精心描绘的城市巨型景观,并非只是为了炫耀城市的壮观和绮丽,而是安顿自己 心目中的主角——不是一个人,而是浩荡的人海。汴京,被视为“中国古代城市制 度发生重大变革以后的第一个大城市”,这种变革,体现在城市由王权政治的产物 转变为商品经济的产物,平民和商人,开始成为城市的主语。他们是城市的魂,构 筑了城市的神韵风骨。 这一次,画的主角是以复数的形式出现的。他们的身份,比以前各朝各代都复 杂得多,有抬轿的、骑马的、看相的、卖药的、驶船的、拉纤的、饮酒的、吃饭的、 打铁的、当差的、取经的、抱孩子的……他们互不相识,但每个人都担负着自己的 身世、自己的心境、自己的命运。他们拥挤在共同的空间和时间中,摩肩接踵,济 济一堂。于是,这座城就不仅仅是一座物质意义上的城市,而是一座“命运交叉的 城堡”。 在宋代,臣民不再像唐代以前那样被牢牢地绑定在土地上,臣民们可以从土地 上解放出来,进入城市,形成真正的“游民”社会王学泰先生说:“我们从《清明 上河图》就可以看到那些拉纤的、赶脚的、扛大包的、抬轿子的,甚至算命测字的, 大多数是在土地流转中被排挤出来的农民,此时他们的身份是游民。”而宋代城市, 也就这样星星点点地发展起来,不像唐朝,虽然首都长安光芒四射,成为一个国际 大都会,但除了长安城,广大的国土上却闭塞而沉寂。相比之下,宋代则“以汴京 为中心,以原五代十国京都为基础的地方城市,在当时已构成了一个相当发达的国 内商业、交通网”。这些城市包括:西京洛阳、南京(今商丘)、宿州、泗州(今 江苏盱眙)、江宁(今南京)、扬州、苏州、临安(今杭州)……就在宋代“市民 社会”形成的同时,知识精英也开始在王权之外勇敢地构筑自己的思想王国,使宋 朝出现了思想之都(洛阳)和政治之都(汴京)分庭抗礼的格局。经济和思想的双 重自由,犹如两只船桨,将宋代这个“早期民族国家”推向近代。 在这里,我们找到了宋代小说、话本、笔记活跃的真正原因,即:在这座“命 运交叉的城堡”里,潜伏着命运的种种意外和可能,而这些,正是故事需要的。英 雄的故事千篇一律,而平民的故事却变幻无定。张择端把他们全部纳入城市的空间 中,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这座城市的真正魅力在哪里。有论者说,张择端把镜头对准 劳动人民,是出于朴素的阶级觉悟,这有点自作多情。关注普通人的灵魂,关注蕴 含在他们命运中的戏剧性,这是一个叙事者的本能。他面对的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 的世界、一个变化的空间,对于一个习惯将一切都定于一尊的、到处充斥着帝王意 志的、死气沉沉的国度来说,这种变化是多么的可贵。 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知道,在道路的每一个转角,会与谁相遇;没有人能够 预测自己的下一段旅程;没有人知道,那些来路不同的传奇,会怎样混合在一起, 糅合、爆发成一个更大的故事。他似乎要告诉我们,所有的故事都不是互不相干、 独立存在的;相反,它们彼此对话、彼此交融、彼此存活,就像一副纸牌,每一张 独立的牌都依赖着其他的牌,组合成千变万化的牌局,更像一部喋喋不休的长篇小 说,人物多了,故事就繁密起来,那些枝繁叶茂的故事会互相交叠,生出新的故事, 而新的故事,又会繁衍、传递下去,形成一个庞大、复杂、壮观的故事谱系。他画 的不是城市,是命运,是命运的神秘与不可知——当我在故宫博物院面对张择端的 原作,我最关心的也并非他对建筑、风物、河渠、食货的表达,而是人的命运—— 连他自己都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而这,正是这座城市——也是他作品的活力所在。 日本学者新藤武弘将此称为“价值观的多样化”,他在谈到这座城市的变化时说: “古代城市在中央具有重心的左右对称的图形这种统制已去除了,带有各种各样价 值观的人一起居住在城市之中。……奋发劳动的人们与耽于安乐的人们,有钱有势 者与无产阶级大众,都在一个拥挤的城市中维持着各自的生活。这给我们产生了一 种非常类似于现代都市特色的感觉。” 在多变的城市空间里,每个人都在辨识、寻找、选择着自己的路。选择也是痛 苦,但没有选择更加痛苦。张择端看到了来自每个平庸躯壳的微弱勇气,这些微弱 勇气汇合在一起,就成了那个朝代里最为生动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