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画中的那条大河(汴河),正是对于命运神秘性的生动隐喻。汴河是当年隋炀 帝开凿的大运河的一段,把黄河与淮河相连。它虽然是一条人工河流,但它至少可 以牵动黄河三分之一的流量。它为九曲黄河系了一个美丽的绳扣,就是汴京城。即 使在白天,张择端也会看到水鸟从河面上划过美丽的弧线,听到它拍打翅膀的声音。 那微弱而又清晰的拍打声,介入了他对那条源远流长的大河的神秘想象。那不仅仅 是对空间的想象,也是对时间的想象,更是对命运的想象。“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中国诗歌出现的第一个空间形象,就是河流,河流也因此为中国艺术注入最原始的 活力,这并不是偶然的。很多年前,孔子曾经来到河边,发出了那句著名的感喟: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面对河流,赫拉克利特也曾发表过看法:“你不可能 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河水中潜藏着对人的训诫和启蒙,因此,千回百转的河水, 在我看来更像沟回宛转的大脑,贮存着智慧。在河流的启发下,东、西方两位哲人 取得了一致性意见,即:人生如同河流,变幻无常。他们各自用一句话概括了世界 的真谛。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打量过河水,起初,它的纹路是单调的,只有几种基本的形 态,无论河水如何流动,它的变化是重复的,时间一久,才会发现那变化是无穷的, 像一个古老的谜题,一层层地推演,永无止境。我们没有发现水纹的细微变化,是 因为我们从来不曾认真地打量过河流,就像孔子或者赫拉克利特那样。我望着河水 出神,它的变化无形令我深深沉迷。我知道,当它们从我眼前一一流过,河已不是 从前的河,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在《清明上河图》中,河流占据着中心的位置。汴河在漕运经济上对于汴京城 的决定性作用,如宋太宗所说:“东京养甲兵数十万,居人百万家,天下转漕仰给, 在此一渠水。”又如宋人张方平所说:“有食则京师可立,汴河废则大众不可聚, 汴河之于京城,乃是建国之本,非可与区区沟洫水利同言也。”——可以说,没有 汴河,就没有汴京的耀眼繁华,但这只是张择端把汴河作为构图核心的原因之一。 对于张择端来说,这条河更重大的意义,来自它不言而喻的象征性——变幻无形的 河水,正是时间和命运的赋形。如李书磊所说,“时间无情地离去恰像这河水;而 时间正是人生的本质,人生实际上是一种时间现象,你可以战胜一切却不可能战胜 时间。因而河流昭示着人们最关心也最恐惧的真理,流水的声音宣示着人们生命的 密码。”于是,河流以其强大的象征意义,无可辩驳地占据了《清明上河图》的中 心位置,时间和命运,也被张择端强化为这幅图画的最大主题。 河道里的水之流,与街道里的人之流,就这样彼此呼应起来,使水上人与岸边 人的命运紧密衔接、咬合和互动。没有人数得清,街市上的人群,有多少是赖水而 生;没有人知道,饭铺里的食客、酒馆里的酒客、客栈里的过客,他们的下一站, 将在哪里停泊。对他们来说,漂泊与停顿是他们生命中永远的主题,当一些身影从 街市上消失,另一些同样的身影就会弥补进来。城市像海绵一样吸收着人群,但其 中的人却是不固定的。我们从画中看到的并非一个定格的场景,铁打的城市流水的 过客,它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它不是一瞬,是一个朝代。 水在中国文化里的强大意象,为整幅画陡然增加了浓厚的哲学意味。它不仅仅 是对北宋现实的书写,而是一部深邃的哲学之书。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 万物而不争”,这是自然赋予水的功德。江河之所以永远以最弯曲的形象出现,是 因为它试图在最大的幅度上惠及大地。世俗认为,水生财,水是财富的象征,所以 才有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民谚,这也是对水的功德的一种印证。在现实世界中, 汴京就是水生财的最好例证,宋人张洎写道:汴水横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 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 周邦彦在《汴都赋》里,把汴京水路的繁荣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舳舻相衔, 千里不绝。越舱吴艚,官艘贾舶,闽讴楚语,风帆雨楫。联翩方载,钲鼓镗搭,人 安以舒,国赋应节。 这座因水而兴的城市没有辜负水的恩德,创造了那个时代最辉煌的文明。它的 房屋,鳞次栉比;城市的黄金地段也寸土寸金,连达官贵人,也有“居于陋巷不可 通车者”,甚至大臣丁谓想在黄金地段搞一块地皮都办不到,后来当上宰相,权倾 朝野,才在水柜街勉强得到一块偏僻又潮湿的地皮。汴京地皮之昂贵,由此可见一 斑。这是一个华丽得令人魂魄飞荡的朝代,汴京以130 万人口,成为当时世界上最 大的城市,成为东方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商业文明的壮丽顶点,张洎在描绘汴京 时,曾骄傲地说:“比汉唐京邑,民庶十倍。”北宋灭亡21年后,1147年,孟元老 撰成《东京梦华录》,以华丽的文笔回忆这座华丽的城市:时节相次,各有观赏。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绵户珠帘,雕车竞 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 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 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 “京都学派”(以内藤湖南为代表)的学者们认为宋代是东亚近代的真正开端。 也就是说,东亚的近代,不是迟至19世纪才被西方人打出来的,而是早在10-12 世 纪就由东亚的身体内部发育出来了,这一论点颠覆了欧洲中心主义的历史叙事,形 成了与欧洲的近代化叙事平行的历史叙事,从而奠定了“在中国发现历史”的浪潮。 但是,水也是凶险的化身。这也不仅仅因为泛滥的历史给这座城市带来过痛苦 的记忆,它在空间上的漫漶正如同它在时间上的流逝一样冷酷无情。《红楼梦》里, 秦可卿提醒“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而“溢”,正是水的特征之一,如同“亏” 是月的特征一样不可置疑。将黄河水导入汴河的一个重要结果是,河中的泥沙淤积 严重,河床日益抬高,使这条河变得不稳定,而这种不稳定,又使整座城市,以及 城市里所有人的命运变得动荡起来。因此,朝廷每年都要在冬季枯水之时组织大规 模的清淤工作。然而,又有谁为这个王朝“清淤”呢? 王安石曾经领导了汴河上的清淤运动,甚至尝试在封冻季节开辟航运,与此相 平行,他信誓旦旦地对这个泥沙俱下的王朝展开“清淤”工程,但这无疑是一场无 比浩大、复杂、难以控制的工程。他发起了一场继“商鞅变法”之后规模最大的改 革运动,终因触及了太多既得利益者而陷入彻底的孤立,1086年,王安石在贫病交 加中死去,死前还心有不甘地说:“此法终不可罢!” 他死那一年,张择端出生未久。 张择端或许并不知道,满眼华丽深邃的景象,都是那个刚刚作古的老者一手奠 定的,甚至有美国学者Johnson Linda Cooke (张琳德)推测,连汴河边的柳树, 都是王安石于1078年栽种的,因为她根据树的形状,确认它们至少有20年的树龄。 张择端把王安石最脍炙人口的诗句吟诵了100 篇,却未必知道这个句子里包含着王 安石人生中最深刻的无奈与悲慨: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朝代与个人一样,都是一种时间现象,有着各自无法反悔的旅途。于是,张择 端凝望着眼前的花棚柳市、雾阁云窗,他的自豪里,又掺进了一些难以言说的伤感 与悲悯。他一线一线地描画,不仅为了这座变幻不息的城市从此有了一份可供追忆 的线索,更在思考日常生活中来不及生发的反省与体悟。 甚至连《清明上河图》自身,都不能逃脱命运的神秘性——即使近一千年过去 了,这幅画被不同时代的人们仔细端详了千次万次,但每一次都会发现与前次看到 的不同。比如,研究《清明上河图》的前辈学者,比如董作宾、那志良、郑振铎、 徐邦达等,已经根据画面上清明上坟时所必需的祭物和仪式,判定画中所绘的时间 是清明时分,John-son Linda Cooke也发现了画面上水牛产子的场景,而水牛产子, 恰是在春天,到了20世纪80年代,一些“新”的细节却又浮出水面,比如“枯树寒 柳,毫无柳添新叶树增花的春天气息,倒有‘落叶柳枯秋意浓’的仲秋气象”,有 人发现驴子驮炭,认为这是为过冬作准备,也有人注意到桥下流水的顺畅湍急,推 断这是在雨季,而不可能是旱季和冰冻季节……在空间方面,老一辈的研究者都确 认这幅画画的是汴京,细心的观察者也看到了画里有一种“美禄”酒,而这种酒, 正是汴京名店梁宅园子的独家产品,这个细节也证实了故事的发生地就在汴京,但 新的“发现”依旧层出不穷,比如有人发现《清明上河图》里店铺的名称几乎没有 一个与《东京梦华录》里记录的汴京店铺名称一致,由此怀疑它描绘的对象根本不 是汴京……总而言之,这是一幅每次观看都不一样的图画,有如博尔赫斯笔下的 “沙之书”,每当合上书,再打开时,里面的内容就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以至于今 天,每个观赏者对这幅画的描述都是不一样的,研究者更为画上的内容争吵不休。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清明上河图》并非只是画了一条河,它本身就是一条河, 一条我们不可能两次踏入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