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由于一条河,这幅古老的绘画获取了两个维度——一个是横向展开的宽度,它 就像一个横切面,囊括了北宋汴京各个阶层、各行各业的生活百态,让我们目睹了 弥漫在空气里的芳香与繁华,这一点已成常识;另一个是纵向的维度,那就是被河 流纵向拉开的时间,这一点则是本文需要特别指明的。画家把历史的横断面全部纳 入纵向的时间之河,如是,所有近在眼前的事物,都将被推远——即使满目的丰盈, 也都将被那条河带走,就像它当初把万物带来一样。 这幅画的第一位鉴赏者应该是宋徽宗。当时在京城翰林画院担任皇家画师的张 择端把它进献给了皇帝,宋徽宗用他独一无二的瘦金体书法,在画上写下“清明上 河图”几个字,并钤了双龙小印。他的举止从容优雅,丝毫没有预感到,无论是他 自己,还是这幅画,都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旅途。 北宋灭亡60年后,那个名叫张著的金朝官员在另一个金朝官员的府邸,看到了 这幅《清明上河图》——至于这名官员如何将大金王朝的战利品据为已有,所有史 料都守口如瓶,我们也就不得而知。那个时候,风流倜傥的宋徽宗已经在51年前 (1135年)在大金帝国的五国城屈辱地被马蹄踏死,伟大的帝国都城汴京也早已一 片狼藉。宫殿的朱漆大柱早已剥蚀殆尽,商铺的雕花门窗也已去向不明,只有污泥 中的烂柱,像沉船露出水面的桅杆,倔强地守护着从前的神话。在那个年代出生的 北宋遗民们,未曾目睹,也无法想象这座城当年的雍容华贵、端庄大气。但这幅《 清明上河图》,却唤醒了一个在金国朝廷做事的汉人对故国的缅怀。尽管它所描绘 的地理方位与文献中的故都不是一一对应的,但张著对故都的图像有着一种超常的 敏感,就像一个人,一旦暗藏着一段幽隐浓挚而又刻骨铭心的深情,对往事的每个 印记,都会怀有一种特殊的知觉。他发现了它,也发现了内心深处一段沉埋已久的 情感。他像一个考古学家一样,把所有被掩埋的情感一寸一寸地牵扯出来,重见天 日。北宋的黄金时代,不仅可以被看见,而且可以被触摸。他在自己的跋文中没有 记录当时的心境,但在这幅画中,他一定找到了回家的路。他无法得到这幅画,于 是在跋文中小心翼翼地写下“藏者宜宝之”几个字。至于藏者是谁,他没有透露, 800 多年后,我们无从得知。 金朝没能从胜利走向胜利,它灭掉北宋100 多年之后,这个不可一世的王朝就 被元朝灭掉了。一个又一个王朝,通过自身的生与死,证明着“月满则亏,水满则 溢”这一亘古常新的真理。《清明上河图》又作为战利品被席卷入元朝宫廷,后被 一位装裱师以偷梁换柱的方式盗出,几经辗转,流落到学者杨准的手里。杨准是一 个誓死不与蒙古人合作的汉人,当这幅画携带着关于故国的强大记忆向他扑来的时 候,他终于抵挡不住了,决定不惜代价,买下这幅画。那座城市永远敞开的大门向 他发出召唤。他决定和这座城在一起,只要这座城在,他的国就不会泯灭,哪怕那 只是一座纸上的城。 但《清明上河图》只在杨准的手里停留了12年,就成了静山周氏的藏品。到了 明朝,《清明上河图》的行程依旧没有终止。宣德年间,它被李贤收藏;弘治年间, 它被朱文徵、徐文靖先后收藏;正统十年,李东阳收纳了它;到了嘉靖三年,它又 漂流到了陆完的手里。 有一种说法是,权臣严嵩后来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清明上河图》,也有人说, 严嵩得到的只是一幅赝品。这幅赝品,是明朝的兵部左侍郎王忬以800 两黄金买来, 进献给严嵩的,严嵩知道实情之后,一怒之下,命人将王忬绑到西市,把他的头干 脆利落地剁了下来,连卖假画的王振斋,都被他抓到狱中,活活饿死。严嵩的凶狠, 让王忬的儿子看傻了眼,这个年轻人,名叫王世贞。惊骇之余,王世贞决计为父报 仇。他想出了一个颇富“创意”的办法,就是写一部色情小说,故意卖给严嵩,他 知道严嵩读书喜欢一边将唾沫吐到手指上,一边翻动书页,就事先在每页上涂好毒 药,这样,严嵩没等把书读完就断了气。他想起这个办法时,抬头看见插在瓶子里 的一枝梅花,于是为这部惊世骇俗的小说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金瓶梅》。 《清明上河图》变成了一只船,在时光中漂流,直到1945年,慌不择路的伪满 洲国皇帝溥仪把它遗失在长春机场,被一个共产党士兵在一个大木箱里发现,又几 经辗转,于1953年年底入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它才抵达永久的停泊之地,至今刚好 一个甲子。 只是那船帮不是木质的,而是纸质的。纸是树木的产物,然而与木质的古代城 市相比,纸上的城市反而更有恒久性,纸图画脱离了树木的生命轮回而缔造了另一 种的生命,它也脱离了现实的时间而创造了另一种时间——艺术的时间。它宣示着 河水的训诫,表达着万物流逝和变迁的主题,而自身却成为不可多得的例外,为它 反复宣讲的教义提供了一个反例——它身世复杂,但死亡从未降临到它的头上。纸 的脆弱性和这幅画的恒久性,形成一种巨大的反差,也构成一种强大的张力,拒绝 着来自河流的训诫。一卷普通的纸,因为张择端而修改了命运,没有加入到物质世 界的生死轮回中,因为它已经成为我们民族文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没有一个艺术 家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永恒,但如果张择端能来到故宫博物院,看到他在近千年前描 绘的图画依然清晰如初,定然大吃一惊。 张择端不会想到,命运的戏剧性,最终不折不扣地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至于张择端的结局,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局被历史弄丢了。自从他把《清明上 河图》进献给宋徽宗那一刻,就在命运的急流中隐身了,再也找不到关于他的记载。 他就像一颗流星,在历史中昙花一现,继而消逝在无边的夜空。在各种可能性中, 有一种可能是,汴京被攻下之前,张择端夹杂在人流中奔向长江以南,他和那些 “清明上河”的人们一样,即使把自己的命运想了一千遍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 会流离失所;也有人说,他像宋徽宗一样,被粗糙的绳子捆绑着,连踢带踹、推推 搡搡地押到金国,尘土蒙在他的脸上,被鲜血所污的眼睛几乎遮蔽了他的目光,乌 灰的脸色消失在一大片不辨男女的面孔中。无论多么伟大的作品都是由人创造的, 但伟大的作品一经产生,创造它的那个人就显得无比渺小、无足轻重了。时代没收 了张择端的画笔——所幸,是在他完成《清明上河图》之后。他的命,在那个时代 里,如同风中草芥一样一钱不值。 但无论他死在哪里,他在弥留之际定然会看见他的梦中城市。他是那座城市的 真正主人。那时城市里河水初涨,人头攒动,舟行如矢。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感 到自己仿佛端坐到了一条船的船头,在河水中顺流而下,内心感到一种超越时空的 自由,就像浸入一份永恒的幸福,永远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