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月末,美国的新英格兰尚在深冬。往年这时三五日即一雪,地上处处是多日 不化的积雪。今年的冬天是罕遇的暖冬,仅下了几场薄雪,而且往往夜里为雪,下 到天明就化作雨了。窗外,没有积雪的草地虽裸露在冬日的淡淡的阳光下,却依然 枯黄一片,间杂的几点绿色多是酸质土上的耐寒的青苔。没有冬日的风,没有飞鸟, 只有一两只松鼠在草地上东张西望,然而旋即也不见了。晴朗的午后在空旷的寂静 中竟有些落寞。我收回目光,重新读书。手上的书是木心先生的小说集《温莎墓园 日记》。 与《温莎墓园日记》一起,还有《哥伦比亚塔的倒影》等七种集子,或诗或散 文或箴言札记,一起装在一个硬纸套封里,套封上题《木心文集八种》。这套文集 是几年前出版的时候托北京的朋友买的,朋友拒不收书款,所以竟是朋友赠送的。 文集由朋友从北京带来,原封放在书架上,一放就是数年。所以不去读,是因为怕 失望。 二十多年前尚在读书时即已听朋友说起有一位木心先生在纽约绘画写作,其时 正在开办晚间世界文学史讲座,为纽约年纪轻些的文艺华人的一时盛事。这位当时 正在攻读英美文学博士学位的朋友与木心是很熟的朋友,对木心很推崇,说是大家。 然而这位朋友手头没有木心先生的文稿,我们所在读书的小镇安城也见不到台湾报 纸,所以只能听凭朋友称赞,无从感受。后来偶然在互联网上读到陈丹青对由其奔 走而得以出版的木心先生的文集的鼓吹,于是就有了这套辛辛苦苦来自万里之外的 文集陈列在书架上。此外,一九八。年曾在东单的中央美术学院的七七届研究生毕 业创作展上亲见陈丹青的西藏组画,五年后的夏天又曾随几个美国朋友在纽约的一 个小咖啡馆里与陈丹青泛泛聊过几句。这样,由于有昔日小镇同窗读书的故旧的提 及和纽约咖啡馆里陈丹青的闲谈这样风中蛛丝般的缘分,于是下意识中竟仿佛已经 认识木心,仿佛木心是一位不必联系的朋友。 终于读木心的书,是数日前。之所以读,是因为从北京的朋友处听说木心先生 于数星期前病逝的消息。怅然似自失,于是在这没有风也没有飞鸟的落寞的冬日, 读起木心先生的八个集子。数日在“雄媚”“舛异”“诚悫”“裕然”“咨照”这 样字词的舛错纵横间不觉逝去,冥冥中所凸显者,历历然一位沿古典希腊理性传统 执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艺术理想上下求索自由精神的执着的人文主义者。 不知金可思在玻璃门外蹲坐了多久,等我看到它时,它两眼圆睁,一动也不动, 很耐心也很有信心地在等待。我大喜,赶紧拉开玻璃门,金可思轻轻“喵”了一声, 算是打招呼,然后敏捷轻盈从容不迫地踏着无声的猫步擦着我的腿走了进来。 金可思是一只有些奇异的漂亮的小雌猫。其中文名“金可思”听起来挺文雅, 然而英文本名“Jinx”的意思却是“咒”,虽然滑稽,却很有些诡异。对于金可思 来说,名叫“咒”,用宁肯先生称赞自己的书法的话说,就是“神了”。 与我比邻者有三,一为玛戈尔,二为南希和彼得夫妇,三为缇娜和大卫一家四 口。其中,玛戈尔和彼得夫妇都是很老的三十年以上的住户,年纪也都在六十岁以 上,只有缇娜一家是两年前才从加州搬来的。缇娜和大卫都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有两个可爱的女儿,蒎珀(Pepper,辣椒)七岁,梅(May ,五月)四岁。缇娜是 内科医生,在本镇的一家内科诊所工作,大卫是家居的艺术家,不工作。美国人若 有条件享有健全的医疗,都有相对固定的医生,不兴这次看病的医生是张三,下次 就是李四了。对有资格享用政府老年医疗保险的玛戈尔来说,由缇娜做她的固定的 内科医生是莫大的不幸。倒不是缇娜医术不佳,而是美国人讲究职业关系和私人关 系泾渭分明,本是客客气气的睦邻怎么转脸就翻肠倒肚地把你里里外外检查个一溜 够还知道你脚心长没长着黑痣呢?要换上咱们看病艰难的中国人,一定会很高兴, 那该有多方便啊。可玛戈尔不这么想,一提起来就嘀咕,说诊所也不透露医生的住 址,选医生的时候缇娜还在加州,还来不及认识呢。缇娜一家搬来一年以后,一家 四口到动物领养所抱回一只三岁的猫,那就是金可思,咒。 金可思是一只花猫,主要的毛色是黑色,黑中随意地糅有灰和暗棕色,然后醒 目地四脚雪白,再加一个白肚皮,一副俏皮活泼的样子。金可思固然模样漂亮,然 而说金可思有些奇异,是因为作为一只猫,金可思主意非常大。 我们这几家院子都没有围墙,背后是大片无人居住的镇属保留林地,所以经常 有各类动物从什么地方踱过来,在草地上寻寻觅觅。高兴了,我们就观赏一番,要 是没工夫,我们就不搭理它们。野火鸡和鹿都是寻常的客人,有一次还来了一只紫 貂,在窗下不紧不慢地信步踱了过去。然而猫和狗却很少出现,原因是都有主,被 管着,不自由。缇娜家并没有把金可思的加入通知邻居们,我们得以认识金可思, 缘由都是金可思的自我介绍,这金可思居然会主动跟陌生人交朋友。金可思一被放 风,就到处逛。作为猫,金可思当然没有私家院子不得擅入的概念,所以在别人家 的草地上走的时候,金可思还大模大样的。最初,看见金可思远远地在车道上穿行, 我没理会,以为是什么人家的猫偶然路过。然而这金可思见过我几次以后,竟挨了 过来。我在收拾花圃,金可思就在不远处站着,看我。我注意到了,跟它打个招呼, 以为它会立即逃遁。不料金可思竟小急步奔了过来,跑到我的脚下以后,用白肚皮 的侧面在我的小腿上擦蹭一下,然后仰头看我的反应。我当然受宠若惊,赶紧进一 步问候金可思,金可思就用就地打滚来回应,翻来覆去没完没了,一个劲儿地展示 她的雪白的肚皮,似乎乐不可支。交到我这个朋友以后,金可思居然自己会来串门, 来了以后,不声不响地蹲坐在玻璃门外,等着人来给它开门。要是一时半会儿没人 看见它,它也不走,坚定地等着,直到目的达到为止。 金可思的另一个奇异之处是它对吃的兴趣很小,无论给它什么,牛奶也好,火 腿也好,它一律都不碰,看一眼就走开了,这样淡泊斯文,却出奇狂热地喜爱猎杀 种种鼠类,竟是一位“十步杀一鼠,千里不留行”的武艺高强的女将军。金可思来 了不到半年,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异样,琢磨了很久才发觉是曾经在院子里草丛间奔 跑嬉闹的众多的金花鼠似乎都不见了。又一日跟缇娜闲谈,提到曾见金可思嘴里叼 着什么小鼠从我家后院跑走,缇娜怕我因为家中有鼠而难为情,就安慰我说,那是 金花鼠,金可思捉了无数,都叼回来堆在她家门外,好多啊,幸好没有叼进屋里。 我把金可思的武功告诉玛戈尔,玛戈尔很伤心,说金可思捉耗子就可以了,别滥杀 无辜的金花鼠啊。金花鼠是一种美洲土产的身长二三寸在地上生存的金黄色的小松 鼠,吃树根上的菌类,林地腐殖质里的虫子,更吃落在地上的树的种子,不仅吃, 还搬运储存,起了给树播种的作用,所以被认为是益鼠。小小的金花鼠长得圆头胖 腮大眼,脊背上有几道深色的纵纹贯穿首尾,一身金灿灿的绒毛,很招人喜爱,难 怪玛戈尔心疼它们的蒙难。我也很同情那些傻乎乎动辄小孩子般“吱吱”大叫胡乱 奔跑完全不“鼠头鼠脑”鬼鬼祟祟的金花鼠。然而人对鼠类益害的见解似乎很难传 达给金可思,懵懵然的金可思径自我行我素,陶陶自得于其猫性,依旧是鼠就捕, 捕得如痴如狂,不愧为万鼠之咒。 然而我家果然有鼠!新英格兰冬季漫长,乡村住宅不密集,不冬眠胃口又奇大 的尺半大老鼠无法生存,只有一些个头极小在动画片里作“米老鼠”的小耗子在野 外游荡,见到住房就钻进去觅食,如有稳妥的食源,就安营扎寨,繁衍子孙,如找 不到吃的,一两天以后就自行撤离。小耗子不请自来,拦也拦不住,只要有一个铅 笔粗细的小孔,小耗子就能钻进来。乡村住宅多是木制,很难密封,风扇通风,电 线外接,外墙上铅笔粗细的缝隙难免会有。幸运的是我家的内壁似乎颇严实,小耗 子能钻进外墙,但突不破内壁,在什么吃食也觅不到的外墙内壁之间的管道电线间 “踢踏”几遭,沮丧的小耗子就自行撤离了。于是,隔数星期或数月(取决于野外 食源是否丰富)就能听见外墙内壁之间有极细小轻微的“踢踢踏踏”之声,那就是 不知深浅的小耗子来了,在兴奋地勘探新世界。一两天之后,“踢踏”之声就会消 失,那是小耗子没有找到食源,失望地离开了。起初墙后天花板上那一阵一阵的 “踢踏”之声听来还有些心惊,后来就习以为常,只当是乡村生活中难免的不便。 不料几天前情况有变。先是发现厨房橱柜里的榛子巧克力自己从未盖严的纸盒 子里跑出来,身上还带着牙印,接着在厨房橱柜抽屉里餐巾底下发现原本躺在橱柜 台面上的几粒维他命。最离奇的是,晚上新出炉的准备第二天待客的整盘烤杏仁, 总共有两三百粒之多,一夜之间全部失踪,盘中空空如也,一粒不剩!好生纳闷了 一阵,终于想起这几日墙后的“踢踏”声竟不绝,而且楼梯下的壁橱里也“嘁里喀 嚓”地阵阵作响,我还以为是某只金花鼠误入歧途,在里面挣扎,就依据以往的经 验,任其自行摆脱困境,人为的帮助只能让已经惊恐至极的金花鼠更加惊恐。把数 百粒烤杏仁的神秘失踪与不绝的“踢踏”之声联系起来,这才明白本以为固若金汤 的内壁终于被小耗子突破了! 正边读木心边为新发生的鼠患发愁,万鼠之咒金可思却神奇地出现在木心不朽 的温莎梦境的边沿。轻轻擦过已逝之人的梦幻,金可思头也不回地沿其猫之路转瞬 间消失在房子里的储物间。 我于是欣然回到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