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温莎墓园日记》是木心此文集中唯一的小说集,集了十七篇短篇小说,“温 莎墓园日记”是最后一篇,似有压轴之意,又以之冠集名,可见作者的重视。木心 可谓为“本色作家”,所写小说多为作者所称“假袋子里装真东西”,即以小说为 名的纪实,营造不多。然而“温莎墓园日记”却是营造,而且是很细致的营造,仿 佛曲廊微风,仿佛烟绕蛇行,一陈一设都有用意,一招一式都有所指,用意所在, 所指之幽,是作者在心里最深处酝酿了一生的终极“艳遇”,是伯德(William Byrd, 1539-1623 )式的被禁的天主教教徒的苦苦向神诉说的清唱音乐,是王尔德在伦敦 法庭上受审的激昂辩护的百年回响,更是源远流长的古希腊的爱情理念的光大和实 施。 从什么地方看到,木心病重时跟陈丹青念叨,他一个老光棍一辈子也没有女人。 这是障眼法。果然陈丹青说的对,木心是民初人。 民初人什么样呢?倘是艺术家,那就正如木心——幼年读中国书,青年读外国 书,受尼采和罗曼·罗兰英雄主义的激荡,像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样自信为困顿中 的艺术天才,抱定以自我完成为人生目的的古希腊价值观,昂扬雄发,努力不已, 然而又终守老庄的智慧,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为人生第一境。换言之,一手 茹中原文学之精华,一手执洋外大方思想之器识,尚品格,重个性,就是民初人。 以年龄论,木心生年晚于民初人,然而江南小镇耕读文化的余荫给了困在沦陷 区的幼年的木心旧学的根基,偏安一隅放任自由的私立艺术学校又给了少年木心随 意读书沉迷想象的时间。等到困顿磨难来临,木心已有志向深埋心底,眼界和心胸 亦开拓得可以把持个性。没有时机则已,一旦时机来临,就像囚徒忽然获释,木心 成为木心的抵达本元的羁旅就刻不容缓。所以,木心五十五岁仍毅然出国,以归其 艺术家的本元,所谓以渡其河(正像克利斯朵夫最终象征性地渡过了河,成为伟大 的音乐家);其写《温莎墓园日记》,也是自我完成,以小说为溪水桃花,演化世 外情缘,终归磊落和精深的人格本元。 虽然木心并未明言,我想,这应该没有疑问,木心的文作表明木心是同性恋者。 尽管同性恋现在是西方的热门文学话题和题材,木心亦颇希望扬一己之“泛泛浮名”, 且《温莎墓园日记》的旨意正是要一展同性之恋的审美内涵,木心写此文却似乎并 无时尚的影响。我的意思是,木心似乎无意随波逐流为了娱乐大众而诉《断背山》 那样的哀伤(大众娱乐需要的只是感伤主义),而是一如既往,所作所为都是为了 两个字,成全。正如一生一世要成全对自己的艺术家的既定,木心写《温莎墓园日 记》,是出于升扬个性的民初人的既定,成全其此生此世对爱情的梦想。 诚然,说木心是“民初人”,亦指其对同性恋仍难免明言的艰难,故在营造上 处心积虑于不言而喻。况既是民初人,写作就脱不了中国古典书写的格,因此明说 是俗,言外之意才蕴藉幽远。更有詹姆斯·乔伊斯在前,文字的迷魂阵又可加上现 代性的视角与层次。这样几重思虑,使得《温莎墓园日记》的叙述盘根错节,然错 落有致,如九重玲珑宝塔。 木心其他文作处置爱情的发生地点均有些诡异,或山林间偶入的无人的空屋, 或记忆废墟里点染着虎墨竹影的荒野深处。《温莎墓园日记》亦不例外,“艳遇” 发生在一个坐落在闹市纽约然而却寂静、几无人迹的无名墓园。在纽约然而寂静或 许尚在其次,重在系“墓园”且无名。与刻意突兀的空山废屋虎墨竹遥相呼应,此 闹市中的无名墓园亦怪异得几近失真,只有寥寥十四座墓,然而遮蔽的树却多呈幽 林之势,依属的古刹修院虽钟声不绝,墓园却经年不见人迹。固然,在西方本只有 公墓才有名字,教堂的墓地并没有另外的名字,指为某教堂的墓地即可,木心偏强 调此教堂墓园无名,应该不是疏忽。无名则无迹可觅,所生发的故事想必也非今生 今世。场景在这篇故事里不仅伸延时间和空间,而且充满文思的象征和暗示。幽林 中心无端立一块象背形状的椭圆黑色巨石,使“人”欲卧其上,从精神的或物质的 “卧其上”而引来一串关于肉体的联想。如果把这些文字与木心的情诗(“你是一 架金琴”“是床,是板凳”……)并列,不难看出其中同性恋欲望的映射。此外, 被仅自称“我”而不明其身份的叙事者注目的墓碑上受难基督的肉身,袍片,亵衣, 在“禁欲”“清苦”“枯瘠”这些字眼的提示下,亦均指向同性恋欲望。这些关于 性欲的隐晦文字既在铺垫山雨欲来的声势,亦在强调盛大的爱情亦须有肉身欲念的 支持的理念。 伴随墓园“艳遇”主叙的两个辅叙,“我”与住在瑞士的女友桑德拉的书信往 来及对其时去世不久的温莎公爵夫人遗留的珠宝在日内瓦拍卖的遐想,不仅为主叙 铺设时空的中景和远景,更以暗示和旁敲侧击勾勒主人公的云遮雾罩的肖像。比如, “未置”一词,“我”的不再年轻已在与有青少年女儿的桑德拉势均力敌的笔“聊” 中油然浮现。又比如,纽约的“我”与日内瓦的桑德拉的“两地书”如此频繁,如 此放松,随意谈各种很细琐的事,诉衷肠,谤时尚,互相揶揄,更互相支持,亲热 熟稔,可谓相知甚深。然而,桑德拉显然并非“我”的恋人,仅标明了“我”与异 性相处的最佳状态,“我”的性取向在不言中。与桑德拉的书信更于轻描淡写中勾 出“我”的寂寞,独立不羁,及与时尚的格格不入。作为远景的对温莎公爵夫妇情 事的追想则仿佛飞去来器,掷出去,目的却在回归,追忆沉沙折戟之意,不在辨认 前朝,而在暗示本文主题:本文关于爱情,本文关于浪漫的极致,本文关于爱情可 能的精微和盛大,本文关于理想的爱情和爱情的理想…… 辅叙伸扬散漫,主叙则收敛简约,集中于一枚似乎无端留在一座无名墓上的生 丁(一美分红铜硬币)。一美分铜币的直径不足三分之一市寸,且很轻薄,本很不 起眼,其价值又微不足道到让人看见了也懒得捡起来,然而一场似非今生今世可企 望的辉煌情事的生发和成就所需的沟通却可以简洁同时精微到只需一枚硬币。“我” 自认是终年不见人迹的墓园的唯一常客,所以一见兀然出现在无名墓上的铜币即知 有异。捕捉如蛛丝般细微的信息需心有灵犀,而心有灵犀正是木心的爱情理想的根 基。“我”仅把铜币翻了一个身,信息的回复于是完成。“我”次日返墓园察看, 果然,铜币已被翻了回来。“我”此时可能已经心中有数,但仍然只是再把铜币翻 过去,并不写个纸条或四顾呼唤。文字太生硬,声音太粗促,此情此意若深切,传 递的方式应该含蓄和细腻到把一枚铜币翻个身即已。呼唤,回应,探询,肯定,再 探询,再肯定,所有对性情、智性、操守、情致的品察都在铜币的坚持不断的每天 的翻转中,深刻爱情所依仗的诚信、相知和体谅也尽在其中。日复一日,终只有 “我”与铜币相对,直至一个雪夜,一个大雪中的圣诞除夕夜。“我”因事羁绊, 但不顾雪大夜深,仍至墓园去给铜币翻身,似乎并非以证彼此的诚信,因为一切已 经明了于心。“我”一定有预感,升华就在今夜。果然,“我”在黑暗中点燃一支 烟,就“被发现”了。“被发现”三字道破天机,原来,“我”虽然在议论,在叙 述,似乎主动,其实自始至终都在被观察,被召唤,被检验,被追求,其情之幽隐 诡异,可见一斑。然而准备虽曲隐,实现却热烈辉煌,在大雪中,在圣诞夜,在墓 园,肉欲与圣洁相辉映,生命的喜悦与死亡的寂寞同在,智与情并茂,相知何深, 相解何切!“我”离开墓园时,已是次日清晨。 纵览全文,木心在盛大情事的真正的发动者身上始终未落一字。何以如此隐略? 我猜想,木心的用意应该是以此间接地宣告其为同性之恋。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奥 斯卡·王尔德1895年在伦敦法庭因同性恋行为受审时有一段著名的激昂辩护:“这 种在本世纪‘不敢明言的爱情’是一种存在于一个年长男人和一个年轻男人之间的 爱,正如大卫王和约拿之间的爱。这种爱是柏拉图哲学的基础,亦被米开朗琪罗和 莎士比亚用十四行诗讴歌。这是一种深刻的心灵的爱,其纯洁的程度恰如其完美的 程度。这样的爱激发伟大的艺术作品,正如米开朗琪罗和莎士比亚所为,也是我的 作品的动力。这种爱在本世纪受到误解,其误解如此之深,以致这种爱被称为‘不 敢明言的爱’,并导致我在此受审。这种爱美好,这种爱妥当,这种爱是最高尚的 爱的形态……”王尔德一百二十五年前的辩护词虽使他获罪更深,但现在用来作木 心这篇小说的注脚,似乎最合适不过。木心在此告诉世界,此生不是不爱,而是非 这种爱不可,非这样爱不可。他的爱如他的审美,既今生今世,又非今生今世。 良久,想起了猫咪金可思,亦想起了烦心的鼠患。于是丢开木心,起身去看金 可思有无作为。正撞见小花猫金可思,万鼠之咒金可思摇晃着小脑袋轻盈地小跑过 来,嘴叼一鼠!金可思看见我,并不理会,径自奔至玻璃拉门,然后回头看我,等 我给她开门。我借机仔细看了看那只在金可思嘴中耷拉着的小鼠,只有三寸长短, 一身深灰的细毛异常油亮,肚皮洁白,四爪粉嫩,竟然颇为漂亮!看金可思颇不耐 烦,我赶紧拉开门,只见金可思头也不回地携鼠向她的家,缇娜的房子疾步奔去。 不懂金可思为什么需要这么急煎煎地奔向她的鼠堆。 金可思的胜利虽让我顿觉大释,但本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的内壁的颓陷仍使我 不安。亡羊须补牢,我于是把木房子所有的犄角旮旯查了一个遍,终于发现鼠的突 破口是厨房装有炉灶的橱柜底板上给电缆留的一个小圆孔。小耗子们不知为什么十 几年来从来没有发现这个直径足有一市寸的圆孔,大概只顾埋头在夹层里跑来跑去 吧。唯独这只毛色油亮的漂亮的小耗子抬头观察,致使那个十几年来一直安然无恙 的电缆孔不幸地“被发现”了!我于是毫不迟疑地在圆孔上压上一个瓷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