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在慢慢老去,觉得“老”对我而言是遥远的事情。可是, 当我和同事聊天时,当我神采飞扬地说起那些再也寻不着踪迹的老物件,那条被废 石块掩盖住的小路,甚至,当我说到那台老式的油印机,他们惊奇的目光告诉我, 那些岁月,真的是很久远很久远了。 这些年,我总会想起那台老旧的油印机,不知道它被堆放在了哪个角落,还能 不能再印出几张试卷来?文印室里的一体机和复印机高傲地立着,早已没有它的位 置了。 它也早该老旧了——油墨脱落,刷子干裂,那个朱红的外壳,应该已经不知所 踪了。 可当时,它是多么受人青睐! 我第一次拿到钢板和铁笔的时候,是多么新奇。长方形的黑色钢板包裹在黄色 的木板间,用手掌抚摩它时,指尖会触碰到细小的颗粒,那是砂的质感。说是铁笔, 可是它那么轻,乌黑的笔杆底部裹着细细的针尖,握在手上,掂不出分量来。我把 蜡纸放在钢板上,落笔,就听得“吱吱”的声响。我很迷恋这样细碎的声音,这样 书写的姿势。我曾在电视画面上看过一位旧时女教师刻写蜡纸的镜头,素青的立领 旗袍,红色的外套,如此静美。我于是也把自己的背挺得直直的,享受铁笔游走的 声音。 刻好的蜡纸需要印出来,纯手工的活儿,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我常常会叫上 两个高年级的孩子帮忙。那两个孩子渐渐熟稔了,一到办公室,帮我把白纸数好分 成两沓。我将刻好的蜡纸放在其中一沓白纸上,刷子蘸上油墨,在蜡纸上用力刷三 两下,提起蜡纸,放在另一沓白纸上。才刚印好的那张试卷,被另一名学生迅速拿 起,放在一边。如此循环。 虽说油印是简单而机械的活,但是,也常有把握不好的时候,有时,刷子按重 了,出了边线,沾到白纸上,划出一道厚重的墨痕。弄脏的试卷,只能丢弃到一边 ;有时,提起试卷时一个不小心,油墨沾上衣服袖子,很难清洗干净。我的技术不 高,往往一个班级的试卷印下来,白皙的手指上都是油墨,又黏又滑。 至于油印而起的笑话,在那时也是经常发生的。算起来,弄花自己的脸也只能 是小儿科了。一次,一位同事油印试卷,到一半时临时有事,于是将沾满油墨的蜡 纸放在桌子的边沿。另一名同事进来,未曾注意到桌边的蜡纸,背靠在那张桌子上 聊起天来。印试卷的老师回来,满世界找蜡纸,最后发现那张蜡纸紧紧地贴在那位 老师的后腰上,一时引来满办公室的笑声。 在油印这件事情上,我必须承认自己的笨拙。我的油印技术在第一年丝毫不见 提高。我教一年级的语文和数学,56个孩子,常常忙得没有休息的时候。那时,外 公和外婆住在我家,还没像现在那样老迈。他们心疼我的忙碌和辛苦。外公说,要 不,我帮你刻蜡纸吧?外公和外婆都教过书,外公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我笑了, 真是求之不得。 于是将需要镌刻的内容收集起来带回家给外公。外公戴上老花镜在灯下全神贯 注地刻着试题,灯光打在他的白发上,有荧荧的光。 外公似乎不太满足,他说,你把油墨带来,我帮你印。 在某一个夜晚,一张四方的桌旁,外公在中间,我和外婆在桌子的两边,外公 大手一挥,唰唰几下,提起蜡纸,试卷整洁而清晰。外公的技术很高,他的刷子从 未曾滑出过蜡纸,白纸上也从未曾沾染过墨痕。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是油印的最佳组合,家里的餐厅就是我们的油印室,我 从学校拿来一沓沓的白纸,拿回学校的是一张张清晰的试卷,还有,外公外婆对我 的疼惜。 后来,学校有了油印机。它有朱红色的外壳,滚动的滑轮替代了手工的刷子, 再不需要用手去将蜡纸提起;它有一层细细的纱网,蜡纸夹在纱网的下面,滚轴一 转,试卷便油印成功,掀起纱网,将白纸一翻,再次按下纱网,转动滚轴,简单方 便,只需一个人就可以操作完成,却又似乎少了合作时的乐趣。 再后来,学校又购置了手摇的油印机,连翻纸的工序都省略了,与此同时,各 个书店开始出现了众多的课辅资料,学生几乎人手一册,再不需要花费精力去镌刻 油印各种试题了。新型的油印机渐渐被搁置在一边,沾满灰尘,成为摆设。 如今,文印室里只能看到复印机和一体机了。和年长的同事说起那些渐已消逝 的老教学物件,听年轻同事一片好奇的笑声,不免引来一阵唏嘘。 那么,是真的老了吗?时光,容颜,或是那颗敏锐而善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