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诺贝尔奖活动周,除了每项获奖者的受奖演讲和隆重的颁奖典礼,瑞典方面 还精心安排了一系列丰富多彩的活动,从而使这一周成为全球名副其实、最有影响 的文化盛典周。 1 、寓意深远的音乐会 12月8 日晚上,在斯德哥尔摩音乐厅举办的诺贝尔奖音乐会是诺贝尔奖活动周 的第二场重要活动。 音乐会在晚上六点四十五分开始。五点半的时候,嘉宾们就纷纷汇集到宾馆大 堂,翘首以待。六点整,四辆大巴车把嘉宾们送到位于新城区王后街上的斯德哥尔 摩音乐厅。音乐厅前面的巨型雕塑颇具现代感,仿佛召唤人们向艺术殿堂汇聚。音 乐厅大堂两侧都有寄存处,寄存好外套,我在通往演奏厅的楼梯平台上拿到当晚的 节目单。从节目单上,我注意到这场让人格外期待的音乐会的指挥是当今世界最杰 出的指挥家之一——克里斯托弗·艾申巴赫,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锃亮的光头形 象早已为世界各地的乐迷所熟悉;对中国人来说,他更是作为发现年轻钢琴演奏家 郎朗的伯乐而知名。当晚,将与他同台演出的除了斯德哥尔摩皇家交响乐团管弦乐 队,还有乐坛冉冉升起的新星,台湾出生的年轻小提琴演奏家陈锐。 我的座位在距离乐池不远的第五排,莫言一家坐在二楼面对舞台的左侧包厢; 他们的旁边,面对舞台的中间包厢坐着瑞典王室的公主。参加音乐会的全都身着正 装或礼服;有几位时尚女性虽然发型和衣着格外引人瞩目,但看得出并不妖艳,而 是颇具艺术气质。 音乐会开始前,主持人致辞说:音乐是跨越一切国家语言屏障的艺术,可以直 抵人的灵魂;今晚将为嘉宾奉献三位音乐大师的作品,这三位音乐大师都是在音乐 史上起过革命性作用的人物。音乐会所选曲目可谓寓意深远,包含了对自由、美好、 创新等主题的表达。第一曲是贝多芬的《爱哥蒙特序曲》,那是贝多芬为歌德的戏 剧《爱哥蒙特》谱写的;歌德这部作品的背景是十六世纪六十年代布鲁塞尔人民反 抗西班牙的占领,主人公爱哥蒙特是一位为自由而战斗的勇士。第二曲是布鲁赫的 《G 小调第一小提琴曲》,以其沁人心脾的优美成为音乐史上的杰作。第三曲则是 连接十九世纪晚期与现代音乐的作曲大师古斯塔夫·马勒的《D 大调第一交响曲· 泰坦》,这部作品迥然不同于古典音乐,洋溢着现代音乐的想象和创新。 在艾申巴赫的指挥下,斯德哥尔摩皇家交响乐团的管弦乐队将音乐会不断推向 高潮。朝气蓬勃的陈锐演奏完布鲁赫的小提琴协奏曲,在热烈的掌声中,又独自加 奏一首巴赫的赋格曲。他的小提琴演奏技术可谓出神入化,激情四射;演奏过程中, 他的琴弓上的丝线都被拉断了好几根。曲目演奏完毕后,音乐会出现了最为有趣的 一幕。全场一直用热烈的掌声表达对艾申巴赫加演一曲的祈求,可是近十分钟整齐 的掌声也未能让这位性格倔强的光头指挥屈服,只是让他谢幕谢了四次。尽管如此, 这场水平高超的音乐会还是给所有人留下了回味无穷的记忆。人生短暂,艺术永恒, 实可谓颠扑不破的真理。 2 、对话斯德哥尔摩大学12月9 日,诺贝尔奖活动周第四天的下午,莫言在斯 德哥尔摩大学中文系有一场他的作品朗诵会和对话活动。年事较高的吉田夫妇为了 参加当天晚上的诺贝尔奖招待酒会,留在宾馆里休养精神。我与陈思和老师、杜特 莱先生以及三位女翻译家,乘坐一辆面包车前往参加。斯德哥尔摩大学在城区东面 的动物园岛上,为我们驾车的司机因为不熟悉路,向西绕了一个大圈子,才找对方 向。沿途是一望无际银白色的雪野,斯德哥尔摩大学的玛格纳演讲厅外面也是白雪 皑皑。 下午两点,朗诵及对话会正式开始。演讲厅里座无虚席,估计有一千多人。斯 德哥尔摩大学的校长卡尔·布雷莫先生在开场致辞中介绍了这所大学与中国语言文 化的渊源关系。接着,由莫言和瑞典演员约翰·拉巴乌斯先生分别用汉语和瑞典语 轮流朗诵了莫言的作品《狼》和《生死疲劳》开头的片段。拉巴乌斯朗诵的时候不 仅声调极具感染力,还附带着富有表现力的动作。朗诵环节结束后,斯德哥尔摩大 学中文系主任、汉学家罗多弥先生谈了他对莫言的评价。他说:“莫言是一个很会 讲故事的作家,他的根在中国民间传统文学里……莫言利用幻想来描述现实……用 幻想来提出很尖锐的社会批评。”他甚至开玩笑说,“毛主席的书至少要读五六遍 才能懂,我觉得莫言的书至少得读四遍。” 这场活动的最重要环节是随后的对话部分。面对各种事先精心准备的尖锐问题, 莫言再度重申了他的文学观。他说:“关于作家的写作,我想这是一个非常丰富的 话题。每个作家都说他要通过作品来探讨什么,但是我想所有的作家通过作品来探 讨的最终还是人性……当然,人性是非常复杂的,所以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作家, 大家都在探讨人性,至今也没有探讨清楚,所以我们还将继续探讨下去。”针对文 学要表达什么思想的问题,他说:“越是优秀的作品越可能被人曲解、误解。只有 那种主题特别明确的、特别简单的小说,才不可能被误解……高明的小说家会把自 己的思想深深地藏在他的故事里面。他应该把他主要的精力放在塑造人物上,他应 该让他的人物自己表达自己的思想……”针对那些总想把他送上“道德与使命的祭 坛”、让他去做时代祭品的“精英们”爱问的问题,莫言继续用他不妥协的孤独姿 态和机智幽默的语言给出回应。我觉得,他是在捍卫和保护自己作为作家创作真正 文学作品的权利,这让我不由得联想到鲁迅先生所说的“‘韧’的战斗”。的确, 莫言十分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一个让作品既包含政治又大于政治的作家,否则作为 作家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了。 那场活动开始的时候,听说有位已经取得德国国籍的汉语诗人要来闹场。当时, 我们很多同去的人都希望他真的出现,然而从头到尾也没发现这位老兄露面,大伙 期待中有趣的一幕也就没有发生。 3 、轮椅上的诗人和招待酒会参加完莫言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作品朗诵与对话 活动后,我们抓紧返回酒店,为当天晚上将要举行的诺贝尔奖招待酒会做准备。这 场招待酒会在北欧博物馆举办,是诺贝尔奖活动周最让人向往的节目之一。 将近晚上六点钟时,四辆大巴士从格兰德宾馆出发,把所有嘉宾送到北欧博物 馆前面。盛装出席的人们排着长队,依次踏上博物馆前面的台阶,缓缓地进入博物 馆。为这场鸡尾酒招待晚会,吉田先生的夫人特意穿上了和服;葛浩文先生的夫人 则穿着从上海定制的旗袍,以示郑重。在博物馆台阶上,我遇到了马悦然先生和他 的夫人陈文芬女士;马悦然先生虽已88岁,走在积雪的台阶上,依然步伐有力而稳 健。在衣帽寄存处存好外套,一转身,居然看见上一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坐在轮 椅上的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的身影。当时,他那著名的诗句,“醒来就是从 梦中往外跳伞”,便从我的记忆中跳了出来。听陈文芬女士讲,他们事先并不知道 这位坐在轮椅上的著名诗人也会莅临。 因为诺贝尔奖得主和众多名名流云集,阔大明亮的北欧博物馆大厅越发显得恢 弘壮观。宾客们手执酒杯,彼此攀谈。我在人群里寻觅着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的 身影,很快就看见他坐着轮椅上过来了,与他形影相伴的是他的夫人莫妮卡。我赶 忙上前做自我介绍,问候他,并祝他身体康健。因为中风导致半身不遂,他的右手 始终无力地弯在胸前,但他的满头银发和专注明亮的眼神依然洋溢着智慧。随后, 马悦然夫妇、万之夫妇、吉田夫妇、莫言夫妇等,也都过来向他问候致意。两届诺 贝尔文学奖得主在此相逢,仿佛遇到了精神上的同道;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的眼 神亮了起来,溢满了兴奋。他仰着头,瞧着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莫言,而且抬起能 动的左手,与莫言的手握在一起。据说,前天他读了莫言的获奖演讲稿,给作家、 翻译家万之发短信说:“非常动人,优美至极!”联想到莫言获得本届诺贝尔文学 奖在媒体上引起的各种争论,坐在轮椅上的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莅临酒会,无疑 含有以行动默默支持莫言的意味。作为当世最杰出的诗人,特朗斯特罗默的人气真 的很旺,上前向他问候致意的人络绎不绝。有一位年轻的金发女招待瞅准机会,赶 紧蹲到他的身边,与他合影留念。因为没有带相机,面对那些令人激动的场面,我 只能用手机拍摄了一些美好瞬间。 晚会过程中,我告诉马悦然先生,这次到瑞典,我给他带来一本多年前编选的 穆旦诗文选《蛇的诱惑》。马悦然先生便聊起了九叶诗人,说他不仅见过郑敏、袁 可嘉,还见过住在温州的唐湜。由穆旦和袁可嘉,他提起1957年在北京参加的一次 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诗歌研讨会,说当时郭沫若在会上朗诵了一些打油诗。他的记忆 力让我不由得肃然起敬,因为穆旦与袁可嘉翻译的《布莱克诗选》正是在那一年出 版的。 八点整,招待会按时结束。宾客虽多,退场却井然有序。在向大巴走去的时候, 我发现斯德哥尔摩上空又在瑞雪纷飞了。 4 、朗诵晚会和巨星演员诺贝尔奖活动周的最后一个节目,是12月12日晚上在 皇家剧院举办的莫言作品朗诵与对话晚会。皇家剧院坐落在格兰德宾馆后面,隔着 一个公园,差不多步行五分钟的路程。晚会七点钟正式开始。除了主持人、莫言、 嘉宾陈安娜和翻译,舞台上还坐有七位准备朗诵莫言作品的皇家剧院演员。舞台背 景是不时变换的高密剪纸,出自民间艺人邓辉女士之手。在这个充满艺术交流氛围 的场合,莫言朗诵了自己的短篇小说《手》,又轻松自如地回答了主持人和陈安娜 女士提出的所有问题。 在这场晚会上,莫言谈到他因为在长篇小说《丰乳肥臀》里写到一个瑞典传教 士,曾经受到很多人质疑,说他那样写是为了讨好瑞典洋人。他说,在近代史上, 确实有瑞典传教士到过他们老家一带;而且此次来领奖,有一位当年在山东传教的 瑞典人的女儿从瑞典北方大老远赶来拜会他,那位老大姐虽然一副典型的瑞典人相 貌,但一张口却是十足的中国山东口音,因为她就是在山东出生、长大的。谈到获 得诺贝尔奖对他的影响,莫言特别强调:对自己的认识很清醒,自己的本质没有变, 会更加努力地写作。谈到他在作品里写的各种动物形象,比如狐狸时,莫言显示了 他作为蒲松龄传人的本色,用绘声绘色的狐狸故事把晚会气氛推向了高潮。 晚会结束后,剧院在贵宾室里办了一个小型酒会。一位在舞台上朗诵过莫言作 品的老先生拿着瑞典文版的莫言作品请莫言签名。陈文芬女士告诉我,这位老先生 在瑞典非常有名,曾在伯格曼导演的著名电影、片长五个多小时的《芬尼和亚历山 大》中扮演芬尼和亚历山大的继父——虚伪刻板、冷漠残酷的主教艾德瓦德。我们 一下子兴奋起来,可是当我们激动得想找他问候时,他却早已悄悄地离开了。因为 第二天就要启程回国,莫言夫妇在酒会上待到九点钟,就先回了宾馆。剩下的宾客 趁着酒兴,又聊了一会儿,才意兴未尽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