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没有比母亲更了解父亲的人了,多年以后当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只会天天形 影不离地跟着母亲,母亲曾跟我说:“你爹这个人,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患上了这 种病,一直没好过,像只蜘蛛,结了个网,他不出来的话,谁都弄不出来。弄出来 了,他还会再结一张网。”母亲说的这张网,父亲肯定是没有意识到的,而且我觉 得父亲一直都想从这张网里钻出来,但又害怕被禽鸟叼走。与他同一个模子里塑出 来的人何其多也,他能缩头、躬身、自认倒霉地偷生于尘土表面,已经是他的福分 了。如此天命,他能做什么呢?那些所谓的庄稼能手、鸡鸣狗盗之徒、渴望美好生 活而不惜离乡背井的人,又有几个得到了好下场?还不是一样地瞎折腾?没见谁也 没见生活赏他们的一个笑脸。不过,母亲也羡慕父亲,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你 爹倒是安逸了,到死还能喝酒,一喝醉,共产主义就来了。”也许很多没有乡村经 验的人不知道,“共产主义”这个词条,因为它太普及又太诱人,集合了乡下人所 有的理想和空想,甚至囊括了乡下人太多的“想都不敢想”,所以乡下人就总是把 它具象化、世俗化,力求伸手就能抓住。比如,一顿大酒可叫“共产主义”,逮住 一条鳝鱼也可叫“共产主义”,偷了别人一只鸡没被发现,当然也可叫“共产主义”, 甚至于见到了某个大人物、结婚了、高寿而逝、路上捡到一角钱、某人递过来一支 烟等等,都可以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不在远方,就在手边上,如果在远 方,人们就懒得去想了,一想就累。就像现在,当我们在父亲墓前礼毕,坐在墓地 旁的草丛中吃水果,吃了一个,母亲又会递来第二个:“吃,多吃点。”如果哪个 人不吃,母亲就会接着说:“哼,你不吃?这苹果又不是纸扎的,吃,如果是纸扎 的,你想吃也吃不着!”妹妹把剩下的几个水果放在了父亲的墓前,母亲不反对, 但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老辈人说,你爹那边有那边的水果,你放在这儿,他还能 从坟里爬出来吃?” 从父亲的墓地上走开,已是中午了,太阳毒辣,荔枝河上的腥臭味开始变成恶 臭。我们挤上弟弟的面包车,去几公里外的“雷家坟山”。车又得在荔枝河的河堤 上颠簸好一阵子,车窗必须紧紧关上,但车是破车,怎么关都有裂隙,恶臭味都会 进来。于是车子内又挤,又热,又臭,人人都大汗淋漓,不敢喘气吸气,懒得说一 句话。“雷家坟山”位于昭通古城即“土城”遗址附近的一座丘陵上,在母亲的记 忆中,大炼钢铁运动以前,这儿还是看不见天空的黑森林,现在一棵树都没有了, 除了坟山,全都是耕种了多年的熟土,类似树木的,是一架又一架的高压线铁塔。 高压线的下面,上坟的人络绎不绝,种植玉米和土豆的人则在春风掀起的灰尘中挖 塘、下种、浇水,像地上冒出的泥巴人。其中几个是母亲认识的,他们与母亲打招 呼,一笑,脸上皱纹里的尘土就往下掉,母亲不买账,虎着脸就咒骂:“你们这些 绝人,种自己的地就行了,年年都要挖坟山地,多挖一锄,种得出几棵玉米,就不 怕满地下的鬼跑到你们家里去闹腾?”那些人都是母亲的晚辈,不敢还嘴,赔着笑 :“以后不敢了,不敢了!”母亲不依不饶:“啥子不敢了,挖吧,尽管挖,不就 是一堆堆白骨,锤碎了,还可以做肥料,保证让你们的土豆长得比人的心还大!” “雷家坟山”埋的大多数是雷家的亡魂,也有少数他姓人家的人,因为坟山满 了没地方埋,又是雷氏的亲戚,便埋到了这儿。按照坟山上所埋之人的辈分和去世 年庚推算,这片坟山形成的时间也就四十年左右,即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众所周 知,那是一个非常时期,很多人肉体和灵魂都没有葬身之地。在我写的《祭父帖》 这首长诗中,关于那个时候的父亲,也有这么一段: 围着他的棺木,我团团乱转,一圈又一圈 给长明灯加油时,请来的道士,喊我 一定要多给他烧些纸钱,寒露太重,路太远 我就想起,他用“文革体”,字斟句酌 讲述苦难。文盲,大舌头,万人大会上听来的文件 憋红了脸,讲出三句半,想停下,屋外一声 咳嗽 吓得脸色大变。阶级说成级别,斗争说成 打架 一副落水狗的样子,知道自己不够格,配不上 却找了一根结实的绳索,叫我们把他绑起来 爬上饭桌,接受历史的审判。他的妻儿觉得 好笑 叫他下来,野菜熟了,土豆就要冰冷 他赖在上面,命令我们用污水泼他 朝他脸上吐痰。夜深了,欧家营一派寂静 他先是在家中游街,从火塘到灶台,从卧室 到猪厩。确信东方欲晓,人烟深眠 他喊我们跟着,一路呵欠,在村子里游了一圈 感谢时代,让他抓出了自己,让他知道 他的一生,就是自己和自己开战。他的家人 是他的审判员。多少年以后,母亲忆及此事 泪水涟涟:“一只田鼠,听见地面走动的风暴 从地下,主动跑了出来,谁都不把它当人,它 却因此 受到伤害。“母亲言重,他其实没有向外跑 是厚土被深翻,他和他的洞穴,暴露于天眼 劈头又撞上了雷霆和闪电,他那细碎的肝脏 和骨架 意外地受到了强力的震颤。保命高于一切 他便把干净的骨头,放入脏水,洗了一遍 我的父亲尚且如此,风头上、场面上的人物,命运就可想而知了。令我意外的 是,同样是那个“铲除一切”的时期,原先的“雷家坟山”没空地了,国家竟然会 在这距离昭通城只有三公里左右的地方,让出这么一块地来,供雷氏的亡人长眠! 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时期,从合作社、大队、公社的手上让出来的土地绝不 会只有这片“雷家坟山”,一定还有赵、钱、孙、李、周等等百家氏族的坟山。这 一让,让出的是另一个世界,搭进去的则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沃野千里。就此,我曾 经想过要去档案馆查询一下,看有没有相应的文件、政策和规定的资料,如果有, 那“文革体”的字词语境中,说不定会找到令人热泪滚滚的,另一些有魂的字眼。 “雷家坟山”的面积有多少亩,我没测算过,用它来种植,能养活多少人,我也没 概念,但它确实安顿下了密密麻麻的难以数清的坟堆子。在坟堆子里面,我奶奶的 辈分是最高的,也差不多是最先入葬这儿的人(我爷爷比奶奶去世早,去世的时候 原先的雷家坟山满员,这片坟山还不存在,借葬于一公里外的欧阳坟山)。在奶奶 的坟墓四周,躺着的多数是我母亲那一辈的人,也有一些是我的同辈。也就是说, 这儿的人们,全部都是母亲知根知底的人。与给父亲上坟一样,到了奶奶坟上,我 们祭奠奶奶,母亲则点燃一大把香拿在手上,逐一去给旁边的坟上香和烧一点纸钱。 母亲患有严重的风湿,双腿变形了,走起路来总会左右摇晃,只见她到了任何一座 坟头,上香和烧纸的过程中,都会跟坟里的人说说话。与她关系很好的,她会忆及 美好的往事,说到动情处,就抬起手臂,用衣袖去擦眼泪;有些人生前与她关系一 般甚至因鸡毛蒜皮的事儿交恶,她就会说:“×××,活着的时候,你倒是太可恶 了……不过,今天我还是要给你烧点钱!”和我同辈而又长眠于此的人,死因不外 乎两种:重病和喝农药。母亲到了这些人的坟前,边烧纸边说:“唉,老天怎么要 这样对你啊,你留下的那两个儿子太可怜了。”或者说:“×××,我说你倒真的 是个死脑筋,那么大一点屁事就想不通了,喝农药,不难受吗?”在奶奶的坟墓旁, 有一座坟,死者只活了20多岁,母亲从来不去上香烧纸,并且每年都是同一句话了 之:“老子才不耐烦去理这个短命鬼,做什么事不可以,他要去吸毒!”…… 去给爷爷上坟,步行,沿途都是坟墓群。地势忽高忽低,高处可以看见大兴土 木的昭通城,在低处走,则感到明晃晃的人间不在了,自己只剩下了灵魂,走到了 世界的终结处。爷爷死的时候,我只有4 岁,他留给我的记忆只有一个:整天都坐 在火塘边,敞着皱巴巴的胸膛取暖。即使是夏天,他也是冷的。听父亲说过,爷爷 年轻时候所做的营生,就是以卖昭通酱养家,他挑着黄豆、辣子面等原料和荔枝河 的水,从昭通步行13天到昆明,在正义路的一家客马店里,现做现卖。那时候的荔 枝河水,是做昭通酱的良好保证,爷爷挑着这水,走在莽莽苍苍的乌蒙山里,口干 舌燥,却从来舍不得喝上一口。我有一首长诗,把荔枝河改名叫昭鲁大河,最后一 段写的是1985年我师专毕业分配到外地工作,与家人和荔枝河告别时的感受,如下 : 离开欧家营那年 他18岁。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 一脸痤疮。身边的河水,清冽见底 几个捕鱼的人,看见他 撒下的渔网,忘记了拉 笑吟吟地跟他说话 他没有想到,那是昭鲁大河 最后一次清冽。人民的河流 神的宴会厅,10年之后,成了黑夜的家 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荔枝河已经不在了,我们记忆中的那条河,则像这一座 座需要祭奠的坟墓,存在着,但已经远离了生活现场,是另一个世界,只有清明节 的时候,我们才会去上香、烧纸、磕头。至于黑掉、臭掉的这一条真实之河,谁也 说不好,它属于怎样的人们,从哪儿流来,又将流到哪儿去,它到底要流淌多长。 2012年9 月12日-13 日,昆明翠湖小吉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