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宋徽宗赵佶端详着《清明上河图》,半天没有说话。那些楼与船、光与影,一 定让他的心震了一下。一瞬间,他看见了属于自己的辉煌时代。它凝聚在那条河上, 即使在夜里,依旧光芒耀眼。他感到一阵恍惚,对于河流所代表的岁月无常,他没 有,或者说不愿太多去想。那时的他一定不会相信,他日力所及的繁华,转眼之间 就会蒸发掉,甚至连这座浩大的城——包括那些苍老的城墙、笨重的石像,居然也 会消逝无踪。很多年后,它们只能带着日暮的苍凉和大雪的清芬,定格在他的记忆 里,供他在饥寒交迫的五国城,一遍遍地反刍。 明代陈霆《渚山堂词话》中记载,徽钦二帝被金人押解着一路北上,一天夜里, 他们露宿林中,在凄冷如刀的月光下,听见有胡人吹笛,赵佶悲从中来,口占一首 《眼儿媚》,那份悲凉凄切,丝毫不输给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 玉京曾记旧繁华, 万里帝王家。 琼楼玉殿, 朝喧箫管, 暮列琵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 春梦绕龙沙。 忍听羌笛, 吹彻梅花。 陈霆说当时宋钦宗应和了一首,只是因为“意更凄凉”,所以他不忍心录下。 此时的宋徽宗,面对着《清明上河图》,对于那场逃不过的劫难却没有丝毫的 预感。他仿佛亲身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古老的街区,踌躇满志地在辉煌的都城里漫步。 对于眼前这个翰林画院里的年轻画师,他没有放在眼里,除了用瘦金体为这幅画题 了“清明上河图”五个字,再轻轻钤上自己的双龙小印,以体现皇恩浩荡,就再也 没有对这幅画多瞟过一眼。 如果他仔细看那幅画,定会看见在繁华的背后,凶险早已暗潮汹涌,各种不同 型号的陷阱,正等着人们投奔。对此,张择端已经通过那艘即将撞向桥侧的大船作 出了委婉的暗示。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城市里晃动,并且正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扩散 ——有商人在经历了千辛万苦的跋涉后,在城门口与税官大声争吵;有乘轿者和骑 马者在虹桥上躲闪不及即将迎面相撞;有人用车推着尸体,尸体上遮盖的,竟然是 被撕成碎片的名人书法;有人在“赵太丞家”的药铺里,面孔焦虑地求药……没有 人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即使是片断,也让人触目惊心。只是这些纷乱的场 景,被繁华浩大的城市景象裹藏起来了,只有细心的人才能把它们遴选出来。 这个华丽的时代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所有的呼喊都吸住了,或者说,他们 的呼喊,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显得无足轻重。他们就像默片里的演员,想奋力挣扎呼 喊,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张择端想为他们代言,但身为帝国画师,他不能把这一 切都挑明,只能把这些暗示当作密码,编进《清明上河图》,等待着皇帝自己觉悟。 张择端不能明言,是因为对于任何政治上的反对派,赵佶都不留情面,尤其在 蔡京掌权以后,他们一君一臣配合默契、珠联璧合,堪称黄金搭档。蔡京的艺术造 诣不俗,被赵佶视为艺术上的知音,赵佶在做端王的时候,就曾花费两万贯买过蔡 京的书法作品,可见他的热衷程度,蔡京的青云直上,无疑是“知识改变命运”的 杰出范例,然而,宋朝政治家中,艺术大师比比皆是,蔡京之所以脱颖而出,主要 还是因为他有非同寻常的“政治头脑”,在北宋复杂的“路线斗争”中能见风使舵, 左右逢源,从而在风云变幻的官场上站稳脚跟,尤其当赵佶急于摆脱司马光一党的 影响时,曾经唯司马光“马”首是瞻的蔡京更是挺身而出,成为赵佶坚定的政治盟 友。实际上,无论昔日司马光清算王安石,还是今日宋徽宗对司马光展开“大批判”, 蔡京都站对了“立场”。他立场转得飞快,表明他根本就没有“立场”。皇帝需要 什么,他的立场就是什么;或者说,头上的乌纱帽,是他唯一的立场。 王朝的政治,在这种陀螺似的转向中,不仅没有了稳定感,更没有了庄严感, 即使宋徽宗决心为王安石变法张目,仍然成了一场滑稽戏,原因是他把这种“拨乱 反正”当作了党同伐异的政治手段,或者说,他的心里没有原则,只有权术。 他先是将司马光、吕公著等120 人打为奸党,继而又下诏追查各级官员在元符 末年的政治言论,据此将所有官员分为“正”“邪”两种,“正等”重用提拔, “邪等”打翻在地。如同一切政治运动一样,这场轰轰烈烈的划线运动同样会“扩 大化”,也可以说,这种“扩大化”是有意为之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给政治上 的对立面安上罪名,名正言顺地消灭掉。比如章悖、曾布等人,本不是司马光的同 党,只因反对过赵佶即位(赵佶是神宗第十一子,嫡庶礼法,本无继位的资格)、 揭露过蔡京等人的丑行,就被打入“奸党”行列;户部尚书刘拯因对这种“斗争扩 大化”的做法抱有微词,也被朝廷放逐,朝廷的言路,就这样被他们封堵得严严实 实。宋徽宗还下诏,禁止党人讲学,禁止他们的子弟进入都城;更凶狠的是,他把 司马光所有支持者的著作、文稿一律毁版焚烧,其中包括苏洵、苏轼、苏辙、黄庭 坚、秦观等人的文集。那些精湛绝伦的宋刻本,就这样在历史中永远地消失了,变 成了崇宁年间一缕缕浓黑的烟雾,造成了汴京城严重的空气污染;他们的书法真迹, 则变成一堆堆的碎片和垃圾,其中一片被张择端拾起来,悄悄放在《清明上河图》 里那辆收尸车上,变成用来遮盖尸体的苫布。 那具被遮盖起来的尸体,或许就是元祐党人的政治遗骸。 对于张择端的叙事阴谋,宋徽宗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