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赵佶的瘦金体,简直就是从这样的人间仙境中生长出来的植物。 每次面对赵佶的墨迹,我都会想到植物,固然纤弱,固然任性,却如修竹兰草, 有山林草泽的味道,也有植物的纤维感。 瘦金体以瘦命名,让我脑海里映出唐代颜真卿字体之肥。颜真卿的楷书,笔触 圆润肥实,有敦实厚重之感,宋代米芾说他:“如项羽挂甲,樊哙排突,硬弩欲张, 铁柱将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实在有气势。据说颜真卿写字,一点一画、起止 转折都不轻率,他多用圆笔,力求浑厚;在结体上力求饱满,多取向包围之势。颜 真卿书法上的“对立面”,应该是柳公权,因为与颜真卿相反,柳公权变肥为瘦, 结体奇险,出锋锐利,赵佶的字更极端,他走了一步险棋,让笔画更加瘦硬,在结 体上却下方疏阔,长画外扬,在平常中穿插布局,在不经意间恣意伸展,使体态丰 盈摇曳,妖娆多姿,绝无僵直、刻板之感。 对于书法来说,偏肥和偏瘦,都是极端,风险极大,弄不好就砸锅,但赵佶与 颜真卿,都“弄”出了佳境。他们都是书法史上的极端主义分子,他们的书法,是 艺术领域里面的“环肥燕瘦”。在故宫闲来无事,我常翻阅《文渊阁四库全书》里 面收集的书论,翻到明代项穆的《书法雅言》,刚好看到一段关于“肥瘦”的文字, 堪称佳论:若专尚清劲,偏乎瘦矣,瘦则骨气易劲,而体态多瘠;独工丰艳,偏乎 肥矣,肥则体态常艳,而骨气每弱。犹人之论相者,瘦而露骨,肥而露肉,不以为 佳。瘦不露骨,肥不露肉,乃为尚也。使骨气瘦峭,加之以沉密雅润,端庄婉畅, 虽瘦而实腴也;体态肥纤,加之以便捷道劲,流丽峻洁,虽肥也实秀也。瘦而腴者, 谓之清妙,不清则不妙也;肥而秀者,谓之丰艳,不丰则不艳也。所以飞燕与王嫱 齐美,太真与采蓣均丽。譬夫桂之四分,梅之五瓣,兰之孕馥,菊之含丛,芍药之 富艳,芙蕖之灿烁,形同翠殊,实共芳也。临池之士,进退于肥瘦之间,深造乎中 和之妙,是犹自狂狷而进中行也,慎毋自暴自弃哉。 瘦金体之瘦,瘦中有腴,犹如今日的巴黎名模,瘦成了风尚,用项穆的话说, 是瘦得“清妙”。所以《中国书法风格史》评价赵佶:“他是继唐代颜真卿以后的 又一人。而其瘦金书的风韵情趣,又足以使他作为宋代尚意书风中的一个大家。” 如果说颜真卿的楷书在后世不乏继承者,那么瘦金体则是中国艺术史上的孤本,这 种字体,在前人的书法作品中从未出现过;后代学习这种字体的人虽然前赴后继, 然而得其骨髓者依然寥寥无几。难怪清代陈邦彦在《秾芳诗》卷后的观款中写道: “宣和书画超轶千古,此卷以画法作书,脱去笔墨畦径,行间如幽兰丛竹,冷冷作 风雨声,真神品也。” 赵佶的字,两岸“故宫博物院”都有。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闺中秋月》和《 楷书夏日诗帖册页》等,这两幅都是纸本,大小也几乎一致,纵约35厘米,横44.5 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秾芳诗》,此为绢本,蛛丝阑瘦金体书,它的特 出之处在于,宋徽宗的瘦金书多为寸方小字,唯独《秾芳诗》为大字,凡20行,每 行仅写2 字,用笔畅快淋漓,锋芒毕露,傲气十足,有断金割玉的气势。诗的末行 以小字书“宣和殿制”款,钤“御书”葫芦印一枚。 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裱芳依翠萼, 焕烂一庭中。 零露沾如醉, 残霞照似融。 丹青难下笔, 造化独留功。 舞蝶迷香径, 翩翩逐晚风。 舞蝶、迷香、残霞、晚风,自然的美轮美奂,似乎尽在赵佶的掌握之中,不费 吹灰之力,就从他的笔端流淌出来。 园林是书写的最佳场合。宫殿并不适合书写,宫殿适合朗诵,将皇帝的意志大 声地朗诵出来,布告天下,因而宫殿高大雄伟,尽可能地敞开,而四周的配殿和宫 墙,则恰到好处地增加了它的音响效果。舒适的后宫适合书写,许多皇帝都有在后 宫办公的习惯,比如紫禁城养心殿,自雍正到溥仪,清朝共有8 位皇帝把这里当作 寝宫,但即使在后宫,书写的内容也大抵与朝政有关,清朝由于不设宰相,皇帝事 必躬亲,所以在这里,皇帝每天要面对堆成山的奏折,完成他的“家庭作业”。唯 有苑囿,才适合写些诗意文字。如果说宫殿建筑还有某种公共性,为朝廷政治服务, 那么皇家园林则只为皇帝一人服务,连大臣进入,都要经过特别的许可,这个空间 内所讲述的,已不是皇帝与大臣之间的官方关系,而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私人关系, 因而更私密、更个人化,更适合于宋徽宗式的游戏人生,而书法本身,就并不纯然 以实用为目的,而更像是一种艺术上的游戏。 像艮岳这样的皇家园林,必会长出瘦金体这样的文字植物,反过来说,瘦金体 只能在艮岳这样的土壤上生长,只能由艮岳的甘泉浇灌,因为一种书法风格的形成, 是与环境密不可分的,甚至于一种风格,就是对一个世界的精确表达。儒家讲“格 物”,通过“格物”来“致知”,物质世界与人的内心世界具有某种同构性,人们 需要从物质世界中去穷究“物理”。那么,作为艺术的书法也是一样。赵佶的书法, 不仅仅是书法,也是音乐,是建筑,是花卉,是美食与美器,是上述一切事物的混 合物、综合体。它们都是赵佶的一部分,互相酝酿,互相生成,无法拆分。 瘦金体是典型的帝王书法,它是和帝王的极端主义美学品位相联系的。它是皇 帝的专利,甚至于,连皇帝也很难写出来——中国历史上83个王朝559 个皇帝,也 只有宋徽宗一人写出这样的字。没有一个人能像宋徽宗那样,拥有一个如此强大、 丰饶、富丽的气场,也没有一个人像赵佶那样善于从这个庞大的气场上冶炼出书法 的金丹。瘦金体,几乎成为中国艺术中的孤品,空前绝后,独领风骚。在宫殿、苑 囿、印玺之上,它成为无与伦比的皇权徽章,甚至,它远比君权还要不朽。 很多人说,赵佶是入错了行,他应该只做艺术家,不做皇帝,假如不做皇帝, 就不会有后来悲惨的下场。但在我看来,没有帝王,尤其是宋代帝王极端绮丽的生 活品质,他也很难创造出这种极端主义的字体。这是他的悖论,是上帝早已安排好 的悲剧。上帝是大戏剧家,早已为每个人安排好了角色,他无从躲闪。 人生不忍细说,还是看他的字吧。面对《秾芳诗》,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复原 着他写字时的样子。他写字的时候,他的神态应当是专注的,凝神静气。在他的身 边,龙涎的香气缭绕着,在空气中漫漶成繁复的花纹。对于这种似有若无的奇香, 后人有这样的描述:“焚之则翠烟浮空而不散,坐客可用一剪以分烟缕,所以然者 入蜃气楼台之余烈也。”龙涎香的烟缕,竟然是有形状的,可以用剪刀剪开,丝丝 缕缕,如赵佶的笔在笔洗里漫漶出的墨痕。我想象着,在龙涎的芳香中,赵佶的脸 上出现了迷醉的神色,有点像太白醉酒后的那种陶醉感,又像做爱时的兴奋,只不 过不是与女人做爱,而是与纸做爱。冰肌雪骨的纸,柔韧地铺展着,等待他的耕耘。 赵佶的笔,就这样将龙涎香的烟纹一层层地推开,落在纸上。他以行书笔调来运笔, 使他的一切动作都富有节奏韵律的美感,所以不仅他的字是美的,他写字的过程也 一定是美的。瘦金体的字迹,仿佛身体深处升起的一种电击般的兴奋,一层层地荡 漾出去。 他用的是一种细长的狼毫,很难掌握,但它提供了一种塑性的抵抗力,赋予笔 画以一种锋利之力,能在细微的差异中传达出书写者的鲜明个性。将近900 年后, 末代皇帝溥仪也在自己的宫殿里试图复制这种笔,他偏爱赵佶的书法,紫禁城里更 是搜集了许多赵佶的真迹,其中就有《秾芳诗》。他一遍遍地模仿,揣摩赵佶的心 境,每当此时,他就感觉“中国书法的巨人在引导着他的手,授权给了他每一笔、 每一画、每一个字中存在的书法秘诀”;他写坏了许多支笔,于是为这些笔制造了 一个笔冢,为每一支笔都修了一个小小的棺木,立了碑,还写了碑文,包括制笔者 的姓名、开笔和封笔的日期等,不过这些都是据说。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溥仪如同 赵佶一样,从这些笔墨出发,走向了囚徒的营地。 皇权帮了他的艺术,他的艺术却挖了皇权的墙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