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红的宫墙分出了天堂与地狱的界限。根据物质的守恒定律,当帝国的财富源 源不断地集中到少数人的身边,在更大面积的国土上,则必然出现物质匮乏、饥馑 甚至死亡。当宋徽宗的宫殿每夜都要消费数百支名贵的龙涎香,当蔡京的府上做一 碗羹要杀掉数百只鹌鹑,这个帝国早已是“两河岸边,死丁相枕,冤苦之声,号呼 于野”。其实,早在公元1100年,赵佶登基之初,就有一个名叫钟世美的大臣上奏 :“财用匮乏,京师累月冰雪,河朔连年灾荒,西贼长驱寇边,如入无人之境”。 但庭院深深,门禁森严,宋徽宗沉浸在他的艺术世界里,永远听不到宫墙外面的呻 吟与呼喊。在如此浩大的宫苑中,所有不合时宜的声音都会半途夭折。宋徽宗置身 人间仙境,觉得生活很美好,生命很快乐,他不明白方腊、宋江为什么要揭竿而起, 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和这个朝廷过不去。 他喜欢炫富,不炫富他就浑身难受。倘若向别人炫富也罢,可他偏偏要向金国 的使者炫富。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宋徽宗不计后果地炫富,对于物资匮乏的金 国来说构成多么大的刺激。根据古气象学家的研究,唐末至北宋初期(公元800-1000 年)是气候温暖、冬温少雪的“中世纪温暖期”(Mediaeval Warm Period ),而 从宋徽宗时代开始,一直到南宋中叶(公元1110-1200 年)则气温低寒,雪灾频繁, 冬季漫长,是典型的“小冰期”(Little Ice Age),也是中国历史近3000年来的 第三个寒冷期(Cold Period )。来自中亚细亚内陆沙漠的冬季干燥季风掠过中原, 使北宋出现大面积沙漠化。宋徽宗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淮南旱;政和三年 (公元1113年),江东旱;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又旱,皇帝下诏,“赈德州流 民”。 与中原农耕民族相比,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对气候的依赖更大。公元1110年,辽 国(当时金国还未建立)大饥,“粒食不阙,路不鸣桴”。北宋政和四年(公元1114 年),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率领2500人,在来流水起兵反辽,一年后草创大金国, 十年后灭掉大辽国,然后挥刀直指北宋。 在物质丰饶时代,享乐或许是个人的权利;但在民不聊生的岁月,奢侈就是罪 孽,不仅需要承担道德上的责任,甚至应当承担法律上的责任。宋徽宗享乐的直接 后果是:公元1120年,方腊率众在歙县七贤村起义。起事时,方腊的老婆浓妆艳抹, 前胸缀嵌着一个大铜镜,对着太阳行走,远远望去,光芒耀目,在无数百姓眼里成 为毋庸置疑的祥瑞之兆,于是纷纷入伙。方腊之乱,惨死者超过了200 万人。 金国也面临着普遍的饥荒。公元1124年,金国派人向宋乞粮,被拒绝。公元1125 年,“冬寒倒卧人更不收养,乞丐人倒卧街衢辇毂之下,十目所视,人所嗟恻”。 公元1126年正月,更是“冻死者枕藉”。这一年十月,完颜阿骨打下令两路攻宋: 西路以完颜宗翰为主帅,率兵6 万,自云州下太原、攻洛阳;东路以完颜宗望为主 帅,也率6 万兵马,自平州入燕山、下真定。他们像一对铁钳,向北宋都城汴京逼 来。 宫殿里的宋徽宗面对着城池接连沦陷的军报,内心比“小冰期”里的天气还凉。 但他并不知道,是自己的“嘚瑟”,终于“嘚瑟”出麻烦了。宋室宫苑的豪华奢靡, 官场的腐败无能,军队的不堪一击,早就被金国使节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从某种 意义上说,是宋朝自己敞开了城门,等着金国来抢。其实早在九月,大宋帝国就获 知了金军即将南下的情报,但当时朝廷正在准备郊祀大典,大臣们认为这样不利的 情报会破坏喜庆祥和的气氛,对这一朝廷盛事产生不利影响,所以故意压下不报。 官僚主义害死人,在这个当口,金军早就迅速挺进了。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大 年初二,大宋的禁军已经抵达黄河北岸御敌,大敌当前,主帅梁平方却只顾饮酒作 乐,既不侦察敌情,也不做任何战略部署,敌军一来,就慌忙向南岸跑,一边跑, 一边烧掉浮桥,甚至于身后还有几千宋兵没来得及通过浮桥,就作了金军的活靶子, 被一个个活活砍死。已撤回南岸的军队,也纷纷逃亡,黄河就这样成了不设防的防 线,金军只凭搜来的几条小船,花了整整5 天5 夜,就从容地渡过黄河,没有受到 任何阻击,连金军的将领都对此困惑不解,议论道:“南朝可谓无人矣,若有一两 千人守河,吾辈岂能渡哉!” 万般无奈,宋徽宗只好颁布一道“罪已诏”,承认自己应付的责任,试图挽回 人心,平息众怒。“罪己诏”写道:“民生潦倒,奢靡成风。灾异屡现,而朕仍不 觉悟;民怨载道,朕无从得知。追思所有的过失,悔之何及!” 宋徽宗并不是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人。公元1125年12月23日,在冰雪围困的宫 殿里,宋徽宗拉着蔡攸的手说:“没想到金人会如此背信弃义!”他说得激愤,突 然间一口气没上来,头晕目眩,从御榻上重重地跌了下来。大臣们惊慌失措,七手 八脚地把他搀扶到保和殿东暖阁,掐人中灌汤药,折腾了半天,宋徽宗终于缓缓地 睁开眼睛,欠起身,示意索要纸笔,然后以他精绝的瘦金体写下4 个大字:“传位 东宫”。 这个皇帝,他做不下去了,他决定把这个烂摊子交给自己的长子赵桓,只要宫 中有了这个皇帝,自己就可以卷铺盖逃跑了。那个倒霉的“替罪羔羊”,就是宋钦 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