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其实当时的东路金军,虽已渡过黄河,却是孤军深入,没有后援,加之他们虽 号称6 万,但基本上是由契丹、奚人组成的杂牌军,实在是强弩之末,战斗力并不 强,宋军完全有机会将敌军彻底歼灭。宋徽宗完全是吓怕了,所以压根儿没打抵抗 的主意。明朝大学者黄宗羲、王夫之在谈论这段历史的时候都说,如果当时徽钦二 帝能够放弃汴京,转入内地,寻求战略大后方,诱敌深入,与金军打一场持久战, 完全可以再造国家,而不至于落得双双被擒的下场,唐玄宗李隆基就是一个著名的 先例。 唐玄宗的艺术才华,丝毫不输给后世的李煜和赵佶。他的一生,被政治和艺术 分为两截——他用自己的前半生完成了“开元之治”这件杰作,成为一代英主;后 半生却寄情深宫,终日沉浸在诗词曲赋、管弦丝竹,弃朝廷于不顾。他的五律,骨 气峥嵘;他的赋,潇洒飘逸;他的书法,八分法堪称绝品;他的音乐造诣,更是史 上无双,他创作的《霓裳羽衣曲》是名副其实的经典,他创建了皇家的音乐舞蹈团 体,名日“梨园”,也因此被后世艺伶尊为梨园鼻祖;他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更 是一件艺术品,千古流传,被白居易一首《长恨歌》唱得缠绵凄凉。然而,艺术上 的纵横驰骋,换来的却是国破家亡,他的帝国,从此万马齐喑,一败涂地。 艺术这东西够绝,别人沾得了,唯皇帝不能沾,仿佛一道悬崖,一个咒语,向 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乾隆也试图以艺术家自诩,工作之余笔耕不辍,作诗41863 首,几乎比得上一部《全唐诗》,却才华平平,顶多是个“发烧友”,或许正因如 此,乾隆才有幸成为“十全老人”,在政治上全身而退。 艺术家是浪漫主义者,在幻想的世界里生存,并把它当作全部的真实。宋徽宗 即是如此。虽然王室兴建苑囿至少从周代就开始了,楚国云梦泽,方圆900 里,珍 禽异木,麋集其中,楚王驾着四驳(神马),坐在雕玉的车中,在园中围猎。但宋 徽宗这位浪漫主义者把它当作真实的世界,而不是人工的天堂。园林不是山林,而 只是对山水自然的凝聚、压缩、变形、重构。它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只是一 个虚构的世界。宋徽宗忽略了园林的虚构性(fictionality),而整日生活在云遮 雾罩之中。虚无缥缈的“贡云”,就是对他生存状态的最佳写照。 而他的朝廷,实际上就是一个放大的艮岳——赵佶画的《瑞鹤图》,就是这种 虚构景观在纸页上的表达。这幅画构图非同一般,他故意略去了宫殿的大部分,只 留下一个屋顶,如一条浮动的大船,在一片祥云中若隐若现,把更大的面积,留给 了天空,天光云影之间,群鹤飞翔起舞。赵佶以腾空飞扬的群鹤,完成着他对盛世 太平的想象,成为他为自己准备的一首颂歌。在他的带动下,朝廷的颂歌自然层出 不穷,他被形形色色的“贡云”团团围住,让他有了腾云驾雾之感。所有的大臣都 是报喜不报忧。而他们所报之喜,更是浮夸到了极致,牛皮吹到天上。为了配合皇 帝在迷幻花园里产生的各种幻想,各地纷纷呈上有关各种“祥瑞之象”的汇报—— 蕲州呈报:方圆二十五里漫山遍野长满了灵芝: 海州、汝州等地呈报:满山的石头都变成了玛瑙: 益阳呈报:该地的山间小溪居然流出大量黄金,最大的一块重达49斤; 乾宁呈报:八百里黄河突然变清了,在长达七昼夜的时间里清澈见底…… 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民间进献一块一尺有余的玉石,经过蔡京“鉴定”, 认为这是大禹用过的玄圭,宋徽宗得到它,证明宋徽宗治理天下已达到了大禹的水 平,所以苍天有眼,把如此至宝授予皇帝。 在皇帝的带动下,官员们的艺术想象力得到了空前的激发,大宋朝廷的官方文 书,都弥漫着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在这一连串油嘴滑舌、不负责任的忽悠面 前,宋徽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立刻在大庆殿举行了隆重的授玄圭仪式,同 时大赦天下,还遣官到先祖陵墓,向老祖宗们报喜。 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意思是话说得越好听,脸色越好看,“仁”的 含量就越低。那些批发给宋徽宗的谎言,毫无技术含量,稍有常识的人就可能识破, 皇帝之所以相信,是因为他愿意相信,唯有坚信不疑,才能证明自己的光荣伟大。 一位朋友曾经说过:“天才是唯一敢向造物主挑衅的人。他们不凡的手笔常常令老 头子自愧弗如。”赵佶是艺术家,在他的天才面前,老天爷也只能无语了。 艺术是反逻辑、反理性,甚至是反常识的。一个理性过强的人当不了艺术家, 而政治家却恰恰离不开理性。政治家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需要外科医生似 的冷静、细致、耐心,政治最怕的是浪漫主义的狂热,因此,有学者认为,政治的 最佳架构是现实主义在朝、浪漫主义在野,这样可以把在朝者的现实操作的能力, 和在野者的大胆幻想都发挥到极致。 不幸的是,大宋皇帝赵佶,偏偏是一位浪漫主义者、一位艺术大师。宫殿与园 林、现实与虚幻、理性与非理性,两个世界在宋徽宗赵佶的内心里始终在纠缠、撞 击、搏斗,使他处于严重的人格分裂之中。他在山水、园林、纸页上得到的舒畅自 由,后来在人生中完全失去了。或者说,正是前期的自由,为后期的不自由埋下了 伏笔——这是命运的能量守恒。壮丽的艮岳,为他的游戏、幻想、梦,画出了一个 最大的边界,超出这个边界,他的世界就是一地鸡毛。人能获得自由吗?卡夫卡曾 经给出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不能。他说:“他被拴在一根链条上,但这根链条的 长度只容他自由出入地球上的空间,只是这根链条的长度毕竟是有限的,不容他越 出地球的边界。” 上帝为每个人公平地分配了一根链条,只是每个人的链条长度各有不同。这是 一根透明的链条,我们看不到它,也感觉不到它的重量。在链条的长度内,人们通 常感觉不到链条的存在;然而一旦超出链条的长度,链条就会紧紧地捆住我们,动 弹不得。即使贵为皇帝,自由也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这一点从宋徽宗的身上 得到具体的印证。宋徽宗的链条,只够他在自己的逻辑里活动。他沉浸在自己的空 间里,游刃有余,他没有想到,一旦走出他的艺术逻辑,那根链条就会像孙悟空的 紧箍咒一样把他紧紧地限制住,让他痛苦不堪。 在中国历史上,也很少有人像宋徽宗赵佶那样,将伟大与藐小、雄健与柔弱、 光荣与耻辱,如此严丝合缝地合于一身。他不能解决,只能逃避。因此,逃,成为 他生命中的核心意象。先是逃到艮岳的湖光山色之间,战事一起,就向大后方疯狂 逃窜,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大年初二,金军刚刚逼近黄河,他就紧紧张张地出 了通津门,登上一艘小船,顺汴河向东南方向逃跑,金兵占领浚州,他又惊慌失措 地登上小舟,顺汴河连夜出逃,甚至嫌汴河流速太慢,船划不快,于是弃舟登岸, 以加快逃亡步伐。马拉松长跑,铁人三项,他都不在乎了。一路上饥寒交迫,脱下 靴子烤火,为冻僵的脚趾取暖。他只顾自己跑,却置百姓于不顾,甚至连自己的儿 子宋钦宗赵桓他都不管不顾了。 大难临头,父子之间连最后一点情面都没能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