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宋徽宗赵佶的人间仙境在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灰飞烟灭了。攻入汴京城的 金军变成了“强拆队”,把所有能拆的构件全都拆下来,连艮岳里的“花石纲”都 没落下。从正月里刮起的大风,一直刮到四月还没有停止,“大风吹石折木”。在 大风扬起的巨大尘埃里,宋徽宗赵佶和宋钦宗赵桓这一对父子,被捆绑着,与他们 的官吏、内侍、工匠、倡优挤在一起,踏上了前往北国的路途。透过滚滚的尘烟, 他们看着自己王朝历代积累的法驾、卤簿、车辂、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 乐器、祭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图书、地图、库府 蓄积等,被无数辆车马装载着,组成一条望不到头的财富河流,向北延伸。不知那 时,崇尚道教的宋徽宗是否会想起《道德经》里的那句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宝贵而骄,自遗其咎”。不久之后,那些奇木异石将在金国的中都北京重新组装 起来,去装饰另一个王朝的盛世神话。金人目睹了汴京城的绮丽繁华,极欲仿效, 金中都(北京)的建筑,处处渗透着汴京城的影响。时至今日,我们仍然能够从北 海公园白塔山上堆叠的太湖石,辨认出当年艮岳的旧物。当然,金朝也只是过路财 神,因为没有一个朝代能够比这些珍宝更长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文物又 先后落入元朝、明朝和清朝的宫廷,虽有聚散,但主体仍在,最后变成一笔盛大的 遗产,被1925年成立的故宫博物院全盘接收。 清朝的时候,一个名叫曹雪芹的贵族后裔写了一部奇书,名叫《红楼梦》,它 的另一个名字,就是《石头记》,讲述的,恰恰是一块石头的前世今生。 徽钦二帝最先是押解到金国的上京会宁,金太宗吴乞买封宋徽宗为“昏德公”, 封宋钦宗为“重昏公”,意思是父子俩加在一起,就是一昏再昏。几年后,公元1130 年,他们被移送五国城。 我不曾到过那里,散文家王充闾先生曾经这样描述:“古城遗址在县城北门外, 呈长方形,周长2600米。现存几段残垣,为高4 米、宽8 米左右的土墙,上上下下 长着茂密的林丛。里面有的地方已经辟为粮田、菜畦,其余依然笼罩在寒烟衰草之 中。” 无论当时的城池怎样,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使在北国,那里也是偏远的边陲小 镇。来自北方的飞雪狂沙将他记忆里的艮岳一层一层地覆盖起来,光怪陆离的奇幻 花园,从此变成眼前望不到尽头的荒原。 “贡云”的麻醉效果早已失效,在呼呼的北风中,现实一点点地显露出它嶙峋 的瘦骨。 如果说艮岳里的日子像梦,飘忽、轻盈,那么五国城的寒风就像刀刃,切割着 他的肌肤,用疼痛来提醒他现实的真实性。 关于“坐井观天”的遗闻,王充闾先生分析,他们很有可能是住在北方人习惯 的“地窨子”里。所谓“地窨子”,是在地下挖出长方形土坑,再立起柱脚,架上 高出地面的尖顶支架,覆盖兽皮、土或草而成的穴式房屋。根据古书记载,至少在 一两千年前,东北地区就有了“夏则剿居、冬则穴处”的居住习俗。这种地穴或半 地穴式的房子一直延续到民国以后,满、赫哲、鄂伦春等民族冬季住宅都曾有这种 形式。至于徽钦二帝不是住在“井”里而是住在“地窨子”里,王充闾先生是这样 分析的:“莫说是800 年前气温要大大低于现在,即使今天,在寒风凛冽的冬日, 把两个身体孱弱的人囚禁在松花江畔的井里,恐怕过不了两天也得冻成僵尸。相反, 那种半在地上半在地下的‘地窨子’,倒是冬暖夏凉,只是潮湿、气闷罢了。” 透过赵佶当年写的诗,可以依稀辨识他生存的环境: 彻夜西风撼破扉, 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 目断天南无雁飞。 假如是在井里,恐怕是无“扉”可“撼”的。 “萧条孤馆一灯微”,这句诗让我想起民国时期海上才子白蕉的一句诗:“忆 向美人坠别泪,江山如梦月如灯。”那份痛感,同样的深刻。北国荒地的夜晚,寂 然无梦无歌,只能用叹息和泪水填充。他绵长的叹息凝聚成诗,而那些诗,不是用 墨,而是蘸着泪写的。 依旧是瘦金体。 或许,这是他保持与故国联系的唯一方式。 在长达9 年的羁旅生涯中,他没有一天停止过书写。 但梦,终还是有的。只要有生命,就会有梦,哪怕只是些残梦。 他的梦,只用两个字就可以描述——回家。 与宫殿苑囿里各种绚烂的梦比起来,他的梦已经变得无比微薄。 赵佶没有一天不梦想自己回到大宋。他或许可以忍受这干硬而贫寒的山水,可 以忍受每日重复的生活,可以习惯眼前一成不变的景象,却无法忍受如影随形的寂 寞。那寂寞总是乘虚而入,比刀子还要锋利,深深地刺入他的骨髓,让他内心失血, 无力反击。 只有家、国,带着巢穴般的温暖,给他以生存下去的希望。 最不希望看到他回到大宋的,其实不是金国皇帝,而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此时 的南宋皇帝——赵构。原因很简单,皇帝的名额只有一个,假如徽钦二帝返回中原, 无论谁复位,他这个替补皇帝都得靠边站。 他早已成为别人的噩梦。 但愿赵佶没有想到这一层,因为这比死还残忍。 他守着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梦,独立在雪国的风中,一年一年地变老,直到满头 的青丝变成荒原上的雪色。公元1135年,赵佶死于五国城,终年54岁,至死没能实 现回家的梦想。 两年后,他的死讯才传到南宋都城临安,宋高宗赵构立刻摆出一副悲痛不已的 表情,暗地里一定是松了一口气。他慷慨地为他谥号“圣文仁德显孝皇帝”,庙号 徽宗。 又过了5 年,他的梓宫才由遥远的北方运到临安,在会稽安葬,几百年前,另 一位书法家王羲之正是在这里汇聚朋友,临流赋诗,写下不朽的《兰亭序》。这或 许是对这位书法巨人的最后慰藉。 他的儿子、宋高宗赵构的哥哥、北宋的末代皇帝赵桓,死于公元1156年,时年 57岁。那一年,金国皇帝、海陵王完颜亮兴之所至,突然想让北宋末代皇帝赵桓和 大辽帝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来一场比赛,PK一下马球。这是宋、辽、金三国皇帝为 数不多的“高峰会晤”,只不过他们此时的身份非常的微妙,其中两个皇帝是另一 个皇帝的囚犯,他们早已丧失了与金国皇帝平起平坐的机会,而必须通过惨烈的角 斗来博得主子一笑。辽国是马背上的政权,耶律延禧自然比赵桓更精于马术。但耶 律延禧无心恋战,他意识到,这是他逃跑的唯一的机会,于是冷不防地纵马冲出赛 场,夺路而逃。在他的身后,金兵万箭齐发,利箭夹带着风声追赶着他,在划过无 数道优美的弧线之后,带着一连串沉闷的声响,准确地降落在他的后背上,转眼之 间,就把他扎成了一个血刺猬。赵桓吓得脸色大变,加之患有严重的风疾,慌乱中 从马上跌下来,被马蹄踏成一堆不规则的肉饼。 辽宋两个皇帝居然在同一天死去,而且死得这样难看。历史是位真正的艺术家, 因为没有一个艺术家有此等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