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春节还有一周的时候,忽然想起家里还没有水仙,急忙跑到附近的超市选了 三小盆;见杜鹃和仙客来开得正旺,也各挑了一盆;结账时候,看见放水仙的那排 架子上,一簇簇青葱闪亮的叶子,拥着一个个淡绿紧致蓓蕾——像是仙子小心收紧 的裙裾,心中一动,端详一过,选了蓓蕾最多的一盆捧回家中。 往年我是顾不上打理花草的——生计忙得,让人缺乏情趣,逢年过节,只会买 来一点鲜花匆忙应景,至于家中有数的三两盆绿叶植物,就都托付给了母亲。母亲 每个周末回来,与我和热闹团聚,也跟花草团聚——母亲浇花的时候,会跟它们说 话。 不知为什么,今年家里多了些开花植物,让我也有了侍弄花的兴致,尤其是卖 花姑娘嘱咐,仙客来、杜鹃、栀子,每天都要浇水;水仙为了控制花期,白天浇水, 晚上要再把水倒掉……我遵照这些指示,每天早晚倒腾这些盆盆罐罐,倒也乐在其 中。 大年三十,窗台上的水仙开出了第一朵花,茶几上,杜鹃红得灿然殷勤,仙客 来绚丽温暖……大年初一,栀子开了一朵六瓣的白花,如舞者铺散开的裙摆,那种 芬芳,与记忆中的芬芳,相应相和。 从栀子开花那天起,母亲就把那花盆,由窗台挪到了矮柜上,父亲的遗像旁— —父亲爱花,什么时候送花给他,什么时候他都会由衷欣喜。而栀子花,又是父亲 最喜欢的数种花卉之一。七十年代末,粉碎“四人帮”的喜气还飘在空气里,父亲 又尚未忙碌起来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还住在那小四合院里。初夏的阳光 暖暖照进院中,我穿着本色白的裙子,在小东屋前面跑来跑去,父亲则在当院里侍 弄栀子花——好像是大大的一盆,革质的叶子青葱闪亮,那花朵,散发出亦浓亦淡 的芳香——栀子花的香味,相当神奇,好似有着自己的呼吸韵律,想让你闻的时候 很是浓烈,不想让你闻的时候,又仿佛刚刚随风飘散。 不过看着眼前的栀子开花,我不免心生些许遗憾——那种耀眼的白,不知为什 么,与记忆中的栀子花色,不大一样。这种想法只一闪,也就过去了,因为很快, 窗外就腾起了绚烂的五彩烟花,紧接着,就是爆竹声噼噼啪啪响起来。我们关了灯 默默欣赏外面那些瑰丽的灿烂花朵,那些生于刹那又灭于刹那的带着巨响的光亮花 朵,而遗忘了身边黑暗中的无声的温香之花。 母亲依然是天真的,有时候看到满目灿然,会不由自主鼓起掌来,继而,又仿 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下。我赶忙回转身,取来纸巾递过去。 第二天清晨,起床时候,母亲和热闹还在熟睡。 我轻轻打开客厅的窗帘,晨光之中,只见清洁工人将路面上遗留的烟花残屑集 中到一处焚烧,火焰与灰烬中,时闻零星的噼啪炸响,在空寂的城市上空,显得有 一点寥落。 我久久凝视那灰烬,又将窗帘束起,让早晨的阳光尽量投进屋中。 晨光投在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上——那时候的父亲,正值盛年。旁边的栀子花, 开得正好,就如记忆中的,一样。 那时候我有片刻的恍惚,赶紧捧起花盆仔细端详——昨日耀眼的白色花瓣,此 刻好像浸透了晨光,染成了一种淡淡的微黄,犹如经年的本色白的衣裳。 这样的栀子花真好,正是我记忆中的颜色,白得又像,老的黑白照片上,那缕 初夏的晨光。 写到此处,忽然想起栀子花之名——栀子——知子。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父亲无论是盛年还是晚年,都是有一点寂寞的。正如我 们在世的,每一个身处盛年抑或晚年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