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周三,向导师汇报论文的准备情况。临别又如呈至宝一般,呈上刚刚邂逅的 金克木先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文章《说“有分识”——古代印度人对“意识流” 心理的探寻》,导师的目光中也有几分欢喜——当哲学、宗教与文学相遇! 简单的晚饭之后,依然在校园里徘徊。不知不觉走到朗润园。想起十八年前那 个冬天,刘宁带着我去拜望金先生。语言的流水。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宏观微观, 悲观乐观。他在眼前,又不在眼前。“浅浅深深语,游游荡荡思,一瓢谁得饮,止 渴献微词”。夫子自道。多么谦虚,又是多么得意。 周围夜幕四合,霎时料峭风起。我在那栋13号楼之南,一扇一扇的窗户前,苦 苦辨认着。想不起究竟是哪扇窗了。 仰头望天,杨树未丰的枝叶间,繁星脉脉眨眼。 想起文集照片中,金先生少年时候一双圆睁的眼睛,有如一对朗星,深邃明亮。 在单位看稿子。 办公室的双扇门是深棕色的,半开着。看稿子的时候,余光可以感知到那里。 有两三次,我以为那半开的门口,正站着位白衣人。可是每次转头望去,那里 都空空的,没有人。只是门外左手边,另有一扇白色的门,紧闭着。 下班再经那十字路口,天外来客般的建筑,“水火冰”的理念。忽然平地风起, 也吹起蒙面女郎黑色的纱巾。一时间,车窗上尽是细密雨点,马路上一片步履杂沓。 这个路口,原来“四大”俱全。 街角一隅,谁人一袭白衣倏然而过?有如白驹过隙?白驹挟风,仿佛勾走了什 么。 忽然就想起“路上行人欲断魂”。 于是跟母亲约好,第二天一早即去扫墓。 在雍和宫小店购得纸钱莲花,抬腕看表,还有一点时间,于是沿大红宫墙而南 而东地,寻至“戏楼二巷”——三十多年前,父母和我一度暂住的小院,就隐在那 里。在那院门口驻足观看,早已物非人非。原本宽敞的庭院,如今被东家西家纷纷 搭建的厨房所侵占,仅存“极狭,才通人”的过道,处处显得局促,堵心。 回去路上,又见小时候印象深刻的青砖苔藓,早被算命测字的小屋和杂货店悉 数遮住,不免心下怅然。 顺着弯曲的胡同又沿着大红宫墙而南而西,转眼已至繁华通衢,心下更添恍惚 怅惘。当年每逢周末,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我回家,经过这条胡同时候,一路说话一 路行,眼前掠过暗红宫墙和幽幽路灯,胡同里几无行人,显得是那样静谧幽深。 那天中学同学聚会之后,玉清和爱群送我到地铁站——玉清万里迢迢从大洋彼 岸归来、爱群的儿子则已近于我们当初毕业时的年纪,路过中学时候那条必经的胡 同,爱群忽然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觉得这条胡同变短了;玉清接着说,也没有 过去宽了——现在胡同两边停满了汽车。那时候我的心里动了一下。少年时候这条 胡同是多么宽呀,宽得能有许多同学并排走过,宽得能举行长跑比赛;是多么静呀, 静得听得见班里个子最小的男生在胡同里跑步时候气喘吁吁的豪言壮语,“宁做男 生最后一名,也不做女生第一名……”;是多么长呀,在胡同中间设一个起点兼终 点,八百米跑一个来回——跑得嗓子里腾起一股腥甜,腥甜之中视线也模糊,仿佛 永远跑不到终点;是多幽深呀,深深的胡同里,放学路上,我能得以欣赏天上流云 在地上的投影,阳光灿烂,投影边界分明,我背着书包,在那边界上跳来跳去,在 光明与黑暗之间,神思摇荡,那个时候背后幽幽地,响起一个少年变声期的嗓音: 俗话说得好,兵贵神速…… 到了地铁站,我和爱群、玉清拥抱告别,拥抱玉清的时候,尤其抱得紧些—— 隔着大西洋,隔着千里万里,这样的拥抱,能有几回?那时候我看见正有流云追上 明月,让我想起那胡同中地上的流云投影,一个念头如流云掠过心间——记不清是 谁说的了,人生的时间,中年以后会以加速的方式流逝。所以,我们的胡同变短了, 变窄了——我不敢说懂得相对论,只是依稀记得爱因斯坦提出过“时空弯曲”,莫 非,随着时间加速流逝,我们的空间也开始变形? 在墓园,当母亲俯伏在父亲的墓碑前,低声私语时候,正有流云掠过太阳。我 瞩目对面山岭,见有大片投影默默飘移,轻抚丘陵山岗,轻抚桃林松墙。 由于提前了数日,墓园相当清静,时闻鸟语啁啾。祭拜了父亲,我们又去祭奠 一位表嫂。 一炷香的工夫里,我们轻轻祝祷,继而坐看云起。白云悠悠,无意去留。如果 有灵,或者正可托作云形,亦实亦虚,来去自由。我在母亲负暄歇息时候,去桃林 折一枝含苞的蓓蕾——桃林尚未怒放,蓓蕾如浅淡胭脂,远观如霞如云。 清明长假第一天上午,母亲接到表哥电话,说是给表嫂扫墓归来,正堵在路上 ;说墓园里人山人海,到处摩肩接踵,路上车流如海,且走且停。 那时候我正坐在新买的小小书桌前,静静读着乔伊斯的《死者》;炉灶上是微 火炖煮的羹汤,花瓶里是那枝墓园的桃花,已然悉数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