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到维也纳,见识的第一件事,就是兜售音乐会票的“黄牛”。“黄牛”们看 起来相当职业化,身着古代宫廷服装,假发、绑腿、白手套、镶金扣的大红紧身衣 ——最常见的莫扎特的装束形象就是这一款。后来,凡看见这帧画面,无论是印在 巧克力金箔纸上,还是马克杯、购物袋、T 恤衫、铅笔,想起的不是莫扎特,而是 “黄牛”。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门前,一位着盛装的“黄牛”向我们推销当晚的芭 蕾舞票,可我们意在次日晚上的歌剧《马侬》。那是法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作曲家 马斯内(1842-1912)的作品,作品以抒情美艳著称。他流露出为难的表情,因为 那票不好搞,所以价格不菲。在他银色的假发底下,是一张沧桑的脸,他绕开《马 侬》,又回到当晚的芭蕾,一股劲地赞扬,态度无限恳切,眼睛里则透着精明,使 我想起一类人物,就是上海弄堂里的“爷叔”。虽然人种、所在城市不同,照理, 生活背景也不同,可是奇怪地相似着——有些江湖气,又是保守的;挺会算计,却 不无豪爽;有一些市侩,又有一股子义气。看到我们坚持《马侬》,他便很大度地 领我们到另一位“黄牛”跟前,原来,他们之间是有分工的,这一位大约专司芭蕾 舞票,那一位则负责歌剧,但显然他更希望我们购买另一场交响音乐会的票,对于 销售《马侬》兴趣不大。后来,我们知道,《马侬》很叫座,能够由他们支配的票 子自然也就有限,我甚至怀疑有还是没有。买卖没有成交。可已经彼此认识,下一 日,再看见我们,老远地,那“爷叔”便大喊“马侬”,而从此我们也给他起了个 名字:马侬。 “黄牛”们手里多持有一本册子,里面是剧目的照片与说明,“爷叔”则是徒 手,显示出在这一行的资历以及业务的熟练。他们散布在游客聚集的每个地方:斯 蒂芬大教堂周围的空场,金色大厅附近,马术学校门前,市立公园约翰·施特劳斯 像或者城堡花园莫扎特的像底下,那里总是有观光团体照相留念……推销的心情虽 然殷切,却绝非猴急,保持着一定的风度。天底下的“黄牛”都难免是油滑的,维 也纳的也不例外,但要优雅一些,服装使然,还是文艺复兴的浪漫主义遗风?头一 回去斯蒂芬大教堂,如此庞大的一座建筑,几百年时间里,从主体不断派生繁衍配 殿和副楼,占去整整一片街面,不知如何得门而入。绕着墙角走,或是被修葺的脚 手架篷布阻断道路,或是铁栅栏,或是紧闭的门,有一处门倒是开着,陡直的石阶 通往地下室,只出不进,一名导游守在石阶上,向上来的观光客收钱。出来的人不 知是因为从暗处到了日光下,还是有别的原因,个个神情迷离,就像是从地狱出来, 而那个导游——是又一个“爷叔”,面相要粗鲁与蛮横许多,他就像地狱的守门人, 收缴买路钱,问他如何进去,他简捷地回答说:每人四欧元。再向前去,最后到了 广场,正四顾茫然,一名“黄牛”过来搭讪,打开宣传册子,一一介绍。可我们无 心买票,着意要进教堂看看,就询问怎么进去。这其实有些犯规了,他是卖票,并 没有指路的义务。他本可以回答不知道,可是他昂头看着空中飞翔的鸽群,说:飞 进去!另有一次,我们打听周日上午,哪一个教堂的大弥撒演奏十九世纪维也纳作 曲家布鲁克纳的弥撒曲,曾经在某座教堂门上看见通告,过后却再找不到那座教堂, 于是,又向一名“黄牛”打听。这也犯了规,“黄牛”负责的是商演市场,教堂里 的音乐会不在他们的司职范围。但这位尽责的“黄牛”还是抓住时机向我们推介音 乐会,将他的宣传册一页一页翻给我们看,但见我先生没有兴趣,便将册子合拢, 臂肘对我一弯,说:他不带你去音乐会,我带你去! 后来,我们在歌剧院的票房里买到了《马侬》的票。下午的歌剧院的前厅幽暗 冷清,与外面的“黄牛”世界相比,真是冰火两重天。灯暗着,只票房内亮着,临 窗坐的票务员无论长相还是神情,都与斯蒂芬大教堂地窖的导游相仿,也像美术史 博物馆的票务员,还有兜揽生意的观光马车夫,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中年, 壮实,粗粝,四方的脸形,面部有横肉,这就使他们看起来有些凶,但也许只是厌 倦。向他买当晚的歌剧票,他出示了座位图,最便宜的站票总是最先告罄,只有次 便宜的楼座上两侧的票,却不能使用信用卡,因为票是退票——我十分怀疑就是门 口的“黄牛”返回给他的剩票,此时离开演只有几小时的时间了,谁又知道在这项 黑市交易中剧院的票房担任什么角色?这倒与我们无碍,然而,更大的陷阱却在之 后才暴露。其实再回想,这位“爷叔”的动作就十分可疑了,他很琐碎地将票子从 这个信封倒出来,又倒进那个信封,这两张对对,那两张配配,摆弄来,摆弄去, 直到人失去耐心,才将两张票交到我们手中。交割完毕,走出剧院,高高兴兴的, 就等着晚上看戏了! 事情看起来很顺利,早早就到了剧院。观众们似乎都很性急,拥在前厅里等待 入场,票房前则蜿蜒着一支队伍购买退票。两位领票员各守一个楼梯,以倒计时的 精确度等待入场的那一刻。终于秒针走完最后一圈,两人共同举起双臂欢呼一声, 仿佛迎接一个重大的庆典。簇挤在楼梯下的人们转眼间分散了,似乎被高大的穹顶 吞没。正厅、楼座、包厢里空荡荡的,人都不见了,只在最后排的站票席栏杆上, 系了一排围巾、领带、手绢,表示占了位置。但依然有一种激越的情绪,在疏阔的 空间里流动与聚散。撞上这一日的演出相当幸运,乐队是著名的维也纳国家歌剧院 团,饰演马侬的女演员则是正当红的俄罗斯新秀涅特布克,她的传奇故事伴随名声 在全世界的爱乐者中间流传。故事说,涅特布克本是圣彼得堡玛林斯基剧院的扫地 女工,偷偷学艺,终遇伯乐,然后一举成名。流传的过程中,不知增添有多少枝节, 使之越来越接近一出美国旧电影《卖花女》的情节。听一对早早到场的母女和领票 员聊天,领票员对女儿说:你母亲说的是什么话?好奇怪!女儿说:她说的是俄语。 原来这是来自俄罗斯的客人,大约专奔涅特布克而来。观众中多有旅游者,穿着旅 行装束,甚至携着背囊和拉杆箱,行色匆匆。于是,歌剧院也不得已放弃了着装上 的清规戒律,允许任何服饰的观众入场。满场看去,却也有一半以上人数遵守古训, 盛装出席。显然是本地人,不仅在仪表上,连同神情态度,都流露出安居的闲定从 容。这部分观众,往往到得比较晚,临开场几分钟才姗姗迟来,显示出是这城市的 主人,歌剧院离他们家大约只有几步之遥。问题就出在这里,而我们浑然不觉。 第一遍铃声响起来,剧场里变得喧嚷,人越来越多,站票席上的观众也都逛回 来了,插蜡烛似的挤簇着。大幕静默地垂着,显得遥远和深邃。就在这时,领票员 引来一个老人,年纪约在八十上下,穿着郑重,表情威严,他的座位竟然与我们中 的一个重叠。他看了我们的票,遥遥地对了左侧一指,然后便在座位坐下,再不理 睬我们。这才发现。我们的票子其实是分开在左右两边,我们白白早到这么长时间 却没有仔细核查,领票员也没看出这个错误。时间已经很紧,必须在第三遍铃声之 前赶到属于自己的座位。歌剧院的楼座极宽阔,这边到那边似乎有半站路的距离, 而我们还存妄想,也许有可能在那一头换取并列的座位。分开坐也一样看戏,但对 于旅行生活终究是扫兴的。那一头,相邻的座位上是一位女士,虽然没有着晚装, 但也穿着整齐端庄,风度相当文雅。她一看情形,立刻明白了我们的处境,她站起 身,拉住领票员,急促地对话几句,从态度上看出,她是要得到应许与我们换座, 回答是可以,你们自己决定,于是迅速将她的票塞进我们手里,抽走了我们的,临 别时,对了我们无限的感激,还来得及诚恳地说一句:没关系,好好享受!转眼间 消失在这一侧的通道。第三遍铃声中,我们翘首以望那一侧她的身影出现,倘若晚 了,便不能入场,只得等待第二幕。就在铃声落地,指挥台灯亮起的一刹那,她冲 下观众席,并且看见我们。她伸手大大地向我们挥动,序曲响起了。 事后我们难免要讨论这一次小小的事故中的教训,当然,随之而来的必是那一 个温暖的际遇,它使这陌生的城市产生出类似乡谊的感情。我们无疑是遇到好人了, 她那么娴雅,亲切,热情,显然受过好的教育,是一名知识女性,也许就是音乐圈 内的人,热爱歌剧,不料被两个外国人打扰了,没有一点怨色,反而成全了人家。 那位老人呢,不好也不坏,能够一个人来看戏,总要有点雅兴,看形貌也是中产阶 级。没有家人陪伴,走过街道,天还在下着小雨,登上楼座,在逼仄的席间找到自 己的位子,也不能指望他再做好人好事了。最坏就是那位票务员!两张单张的票可 以想象多难出手,大约在“黄牛”手里也滞留了几日,最后返还给他。终于从天而 降两个傻瓜,只关心票价,别的什么也不问,并且对维也纳的窗口服务极端信任,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认真追究,“黄牛”交易其实都有内线,否则无从解释供货 渠道,是票务员这类人担任着里外串联的角色。“黄牛”确是搞乱了市场,也搞乱 人心,可是话又说回来,“黄牛”却是畅通开放的信息渠道,是那位“爷叔”告诉 我们可以穿牛仔裤入场,时代已经大不相同。他们将音乐会的节目单传递到四面八 方,在最偏僻的角落里都可见到他们的身影。相比之下,正规的窗口就显得冷淡、 机械和傲慢,看起来,他们也想有所作为,在景点上都设摊,有穿便装的职员向游 客推销票子。在马术学校门口,曾有一位职员告诫我维也纳票务黑市的内幕,不外 是低价收进,再高价出手,从顾客身上盘剥一层。但这些售票摊点显然不如“黄牛” 活跃,放得下姿态,掌握更多的行情,同业间团结一致,互通有无,为人民服务的 态度更殷切。而且“黄牛”有服装,他们没有,就显得职业化程度不够似的。在这 资源与服务不对等的情况下,于是产生了票务员这类人物,他们坐收渔利。 走入音乐之乡维也纳,遭遇的人和事似乎多与高雅生活无大干系,倒是充斥了 俗世的纷扰。就好比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主人公的少年情史,第 一段“弥娜”最合乎爱情的甜美伤感;第二段“萨皮纳”,一个杂货铺女老板所诱 发的情欲,罗曼蒂克多少打些折扣,但因为她意大利圣母型的长相,为她带来了文 艺复兴的气息,就有了艺术性,再加上她超然物我的形态,似乎是尘世外人,又是 那样无果的结局,作为一段哀史就也说得过去;紧接其后的“阿达”就离谱了—— 那一回,克利斯朵夫结伴郊游的同伴都有些离谱,一个是银行的职员,一个是布店 伙计,两位女伴是帽子铺里的店员。他们对音乐谈不上什么教养,也没太大的兴趣, 只是羡慕他宫廷音乐师的身份。有意思的是,其中那位布店伙计倒是听过克利斯朵 夫的作品,还哼出了一段,这就是德奥体系的乡民了。有一回在巴黎,星期六的早 晨,遇见小酒馆走出醉鬼,吹的口哨是格里格的“培尔·金特”。倘若是在老北京 的街头,拉住一个过路人,哼的大约就是京剧中的“小开门”了。话说回到阿达, 女店员对于爱情终是让人扫兴,一个上班族,朝九晚五,自己挣自己花,当然要比 流水线上的女工略胜一筹,不是出卖体力,更不是做人奴婢,出卖自由,可女工和 奴婢自有一番哀恋之处,类似灰姑娘辛德瑞拉,无所依托,等来了白马王子,比帽 子铺女店员适合做浪漫剧的女主角。 大街上的女店员,经济与人格都是独立的,无须依附于人,却也难免养成剽悍 的性格,如阿达,何等的粗鄙啊!她和她的女同事,常是让克利斯朵夫不知所措— —“她们不顾体统的好奇心,老是涉及无聊的或是淫猥的题目,所有那些暧昧而有 点兽性的气氛,使克利斯朵夫极难受,同时又极有兴趣,因为他从来没见识过。一 对小野兽似的女人说着废话,胡说乱道地瞎扯,傻笑,讲到粗野的故事高兴得连眼 睛都发亮……”看起来,唯有阿达才能让克利斯朵夫真正开窍。像他这样敏感的天 性,不幸又没有受过好的家教,在混乱的亲情中兀自成长,生理和心理可说都处在 蛮荒中,不晓得拿自己的情欲怎么办。与萨皮纳在郊外客栈中度过的那一晚,两人 隔了一扇门,激动得浑身打战,就是推不开门去。萨皮纳的障碍在体统中,身为女 性,又是守寡的人,没有得到明确的表示之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是那样 慵懒怠惰的性情,克利斯朵夫呢,主动权明明在他一方,而他坐失良机。到了阿达, 情形则完全两样,她绝不会让克利斯朵夫漏网,事情凡到她手中,一律变得简单并 且干脆。他们邂逅的当日就一起过宿,也是一家乡下小客栈,两具肉体不假犹豫地 胶合一起。即便是女店员,即便是越过感情,直奔性的目的,如书中所写:“情欲 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那一幕依然有着自己的神圣感——“整整的一生在几分钟 内过去了:阳光灿烂的岁月,庄严恬静的时间……”克利斯朵夫的身体在一个女店 员手里完成了嬗变。 罗曼·罗兰在克利斯朵夫的人生中,安排了许多力量型的人物,与另一类精神 性人物,比如安多纳德、奥里维、葛拉齐娅作平衡,第八卷“女朋友们”,其中有 一位赛西尔·弗罗梨出场,那时克利斯朵夫身在法国,安多纳德已去世,奥里维交 了女朋友,自有生活,葛拉齐娅还未长大,进入他的视野,克利斯朵夫平静而寂寞 地过活着,在一个小型音乐会上听到赛西尔的钢琴演奏,大为欣赏。赛西尔,二十 五岁,矮而且胖,头发浓密,胳膊粗大,就像个乡下人,却是国立音乐学院钢琴头 奖的得主。她出身市井,父亲活着时很窝囊,死后自然不可能为妻子儿女留下什么 福利,且兄弟不争气,所以是由她赡养母亲,支撑家庭,日子过得很清苦。左右环 视,似乎看不出有哪一点眷顾了她在音乐上的才能。倘若归结为天性,她的天性甚 至与通常以为的艺术气质是背离的——“她为人正直,合理,谦虚,精神很平衡, 一无烦恼:因为她只管现在,不问以往也不问将来。”总之,挺务实的,而艺术家 难道不是应该纵情放任?赛西尔显然是乏味了。克利斯朵夫有时会很惊讶地看见— —“音乐的光芒像奇迹似的照在这个毫无艺术情操的巴黎对布尔乔亚女子身上。” 事实上,也许正是这样稳定的性格才让她担得起枯燥艰苦的训练,进入音乐的自由 内心,攫取了乐趣。当今巴黎的音乐界,脱颖而出一位中国裔钢琴演奏家朱晓玫, 从她的故事听来,大约也是赛西尔这样的禀性。当然,一个亚洲人要接近西方的艺 术,是必有特殊的教育背景打开通道,而赛西尔,则是生于斯长于斯,就连朱晓玫 那么点传奇性也没有,但在某种程度上,却可能更接近于事情的本质。 有一晚,克利斯朵夫来赛西尔家吃晚饭,耽搁晚了,天又起了风雨,就留下宿 夜。睡在客厅里临时搭起的床上,与赛西尔的卧室只隔一层单薄的木板,听得见彼 此的呼吸,可是却没有引起丝毫欲念,双方都平静入睡。关于赛西尔的故事就此波 澜不惊地结束,之后,也没怎么发展。对于被称作浪漫史的小说,一个巴黎小布尔 乔亚女子,大约再也提供不出什么惊艳的情节,所以,她只是在克利斯朵夫生活里 相对来说的空白阶段,稍作填补,但却留下颇有意味的一笔,似乎暗示在欧洲浪漫 主义抒情性的表面之下,其实是一种俗世的人生,它平庸却坚韧,结结实实的,是 音乐生活的中流砥柱。 然而,罗曼·罗兰并不甘心就此放弃天才成长的奇峻性,稍作休憩,他继续要 注入给“小布尔乔亚”澎湃的激情。我时常要揣测罗曼·罗兰在他本国的文学地位, 为什么远没有达到当代中国的我们的期望。我们与法国同行谈论罗曼·罗兰,总是 会产生分歧。在他们,当然,罗曼·罗兰也不错,是个有趣的作家,但是,并非那 么重要;在我们,这位作家无疑影响了几代人,现在,还在接着影响下去。理由也 许有很多,傅雷先生的译文华采斐然,他古今中外贯通,《约翰·克利斯朵夫》可 说是一部长篇美文。在中国现代到当代,一批大学问家从事西文翻译,他们创造了 一种新白话文体,远远脱出明清话本式的旧文体,又极大程度拓展和丰富了五四新 文学文体。共和国以后生长的我们这一代写作人,多是在这译文体中教养学习。傅 雷先生的意译几乎是将小说重写一遍,我们无缘阅读原文,就难以比较,证明是评 介不同的原因。或者还因为,罗曼·罗兰的英雄崇拜不怎么对法国人口味。克利斯 朵夫是个德国人,是理想主义的种气,而他天才的超强吸纳力很快消耗了日耳曼民 族的资源,小说进行到三分之一的篇幅,卷四的末尾,惶急之中,踏上驶往法国的 火车,他在心里叫喊:“噢,巴黎!巴黎!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救救我的思想!” 将思想的拯救任务交付给法国,是身为法国人的作者别无选择的选择,还是一个有 意的安排?小说第七卷“户内”开首之前,作者专有一篇“卷七初版序”,“序” 中有这么一段文字:“我要呼吸,我要反抗一种不健全的文明,反抗被一般僭称的 优秀阶级毒害的思想,我想对那个优秀阶级说:”你撒谎,你并不代表法兰西。‘ “我们自然不能单听写作者的主述,一旦进入特定的情节,就有一种潜在的更强权 的力量主宰人物的命运,但至少我们可以据此假设克利斯朵夫这个人并不为法兰西 认同,人们可能更对雨果笔下的冉阿让、卡西摩多抱有热情,那都是被注入神性的 存在;或者,索性从天上降到人间,降到左拉的”小酒馆“,抑或福楼拜的”包法 利夫人“。以写实主义来做精微的分析与批判。而罗曼·罗兰不巧正在中间,他没 有神,亦没有凡人——有凡人,但不是为他们自己而存在,而是为英雄的诞生作铺 路石。英雄,就是罗曼·罗兰的世界。 当克利斯朵夫在巴黎闯下大祸,再一次逃亡。越过边境,去到瑞士,投奔同乡 哀列克·勃罗姆医生。说起来很有点意思,勃罗姆夫妇与包法利夫妇有许多相似之 处。勃罗姆他们所居住的小城类似包法利后来迁往的永镇,风气保守狭隘,生活难 免枯乏。先生们都是医生,都有一副好心肠,亦同样是乡下人般颟顸的性格,头脑 平庸。太太们呢,都具有比丈夫高一筹的才情,内心丰富。两位太太年少时的教育 也有着共同之处,都是在宗教生活中长成,爱玛是被送进修道院的,阿娜——勃罗 姆太太则是在宗教狂祖母手下长大,老太婆将这个儿子的私生女看成“罪恶的产物”, 让孩子过着苦修般的聊无意趣的生活。所幸她们都遇到婚姻的机会,避免了老姑娘 的命运,可世事难料,日后她们都发生了婚外恋情。不同则在于包法利夫人外表甜 美可人,情致婉约,更合乎一个情人的罗曼蒂克气质。勃罗姆夫人的情形却要复杂 得多,从外形看,她显然缺乏女性的柔媚,甚至是阴沉粗野的,“郁积着一股暴戾 之气”,笑起来含着些杀气,身体是健壮高大僵硬——她的形貌举止多少让人想起 《简·爱》中,藏在阁楼上的疯女人,随时可能爆发出原始荒蛮的力量,一旦作用 于爱情,那将是多么可怕的灾难!也因此,阿娜的感情就更具有严肃性,接近悲剧 的崇高性。事情从开端起就显出不祥之兆。 有一日,宁静的小城忽然涌动起激荡的情绪,一对意大利姐妹爱上同一个男人, 相持不下,决定用抽签的方法决定谁进谁退,所谓退让就是主动投入莱茵河。可是 抽过签后,退让的那个却毁约了,于是两人发生争执,先动口后动手,最后又相拥 而泣,结果作出一个骇人的决定,将那情人杀死!小城里,每户人家的晚饭桌上都 在讨论这件情杀案,勃罗姆家也不例外,医生首先叫道:“她们是疯子。”克利斯 朵夫的意见是:“爱就是丧失理性。”阿娜的态度呢,她平静地说道:“绝对不是 丧失理性,倒是挺自然的。一个人爱的时候就想毁灭他所爱的人,使谁也没法侵占。” 这样的爱情果真发生了,结局不难想象。福楼拜的可人儿爱玛是一死,死于债务逼 困;罗曼·罗兰的阿娜没有死成,只得继续受罚,那是比死亡更残酷的炼狱。两个 “小布尔乔亚女子”,前者顺其自然被放置在现实生活该当的后果中,后者却被升 华,升上十字架,成为女体的受难者。这就是理想主义和自然主义的不同价值取向, 同时也与古典浪漫主义区别开来,古典浪漫主义的女主角是艾丝米拉达,从天上下 降人世的埃及小女神。 勃罗姆夫人也是一位天生的音乐家,克利斯朵夫在琴上试奏他的新作,勃罗姆 夫人不学自会,一下子唱出其中的精髓——克利斯朵夫大为惊奇,对歌唱者说道: “我竟有点疑心这是我创造的还是你创造的。”阿娜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以 为我唱的时候已经不是我自己了。”克利斯朵夫又说:“可是我以为这倒是真正的 你。”说来也奇怪,克利斯朵夫总是在平庸的市井中邂逅知音,他的创造者怀揣什 么样的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