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见过调音师做活吗?无限的耐心与专注,对比着琴键和音叉间的振动频率。 频率,在这里就是频率,完全没有克利斯朵夫头一回从琴键上听见的——田野上的 钟声,随风远近,羽虫飞舞,喃喃细语…… 在巴黎圣叙尔皮斯教堂听管风琴音乐会,如今,全球性的旅游业发展趋势之下, 无论教堂音乐会,还是大弥撒,都成为观光活动的一部分,真正的教区居民,有也 有,却有限。不再是克利斯朵夫的时代,约翰父子的音乐会上,来的都是邻居街坊。 管风琴装置在教堂的后壁上方,为便于观看,在祭坛前设一幅投影荧屏,只看见, 演奏者忙个不停,将音栓一会儿塞上,一会儿拔下,乐音就在这紧张的操作下响起 来,连贯成曲调。演奏持续有一个半小时,有古典作品,也有演奏者自创的曲子。 结束之后,人们走出圣叙尔皮斯教堂,绕过广场上著名的四主教雕像喷泉,分散在 辐射于周边的各条街道。有几位和我们同路,络绎走在蜿蜒的长巷,两边的门窗大 多暗着,有几扇亮灯的玻璃门,是旅馆,有人推门进去,不见了身影。然后,我们 也走进我们的旅馆。这样徒步走到本街区的教堂,听一场音乐会,使音乐变得很日 常。 约翰·克利斯朵夫穷其一生,就是和平庸作斗争,试图将自己从俗世中拯救出 来。他曾经两次邂逅高贵的精神,都是以爱情为代表,一是安多纳德,一是葛拉齐 娅。安多纳德几乎是灵光一现,稍纵即逝,她实在是太精致,因此太脆弱了。这一 个真正的贵族,可惜生逢这一阶层的末世,就像断了翅膀的天使,落到巴黎的市井, 经不起那股子粗野的生气的摧残,早早夭折,天人两隔。留下她的同胞兄弟奥里维 给克利斯朵夫做朋友,也是同样的美丽纤细。他在红尘中流连得稍久一些,来得及 恋爱结婚,于是就有了一个儿子乔治。葛拉齐娅,出身意大利的古老家族,意大利 人天生比较强壮,也比较守旧,在缓慢的社会进程中,保持了家业。那地方至今还 有许多老贵族呢!幼年时候,葛拉齐娅的形象就像是拉斐尔画笔下的小圣母,多年 以后,再次相逢,则成了一个“俊美的罗马女子了”。事实上,她就像是克利斯朵 夫的圣母,看着他受苦受罪,直至尘埃落定,恢复平静——“现在你已经越过了火 线”。而他和她,永远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永远不会交错,一个是圣母,另一个呢? 是“亲爱的疯子”。好比《巴黎圣母院》里的艾丝米拉达和卡西摩多。克利斯朵夫 注定必在俗世间,与俗物打交道,他期望音乐能带他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可是 连音乐自己的高尚性都受到质疑。颇有意味的是,最后,奥里维的儿子乔治与葛拉 齐娅的女儿奥洛拉好上了,这两个孩子都要比他们父母逊色一些,奥洛拉略有些瘸, 心思也欠细腻,依作者的说法:“她很快乐,爱享受,精神非常饱满。没有书卷气, 也很少感伤情调。”乔治是真正属于他那一代,用现在的话说,很“潮”的年轻人 ——“轻浮,快乐,最恨扫兴的人,一味喜欢作乐,喜欢剧烈的游戏,极容易受当 时那一套花言巧语的骗,因为筋骨强壮,思想懒惰而偏向于法兰西行动派的暴力主 义,同时又是国家主义,又是保守——党,又是帝国主义——”总之,乱七八糟一 锅粥。他们使我想到《呼啸山庄》里,希克厉他所用于报复的一对小儿女,卡瑟琳 和哈里顿,他强行将他们“混搭”一处,培育毒怨仇恨。但是,他们并没有如其所 愿再次上演互相残害的惨剧,而是真的爱上了。也和这一对一样,一个二十,一个 十八。爱情选择了年轻的,也许是肤浅的,却有生机的种子,灌注它的力量。 如今,作为一个旅行者在欧洲游荡,一方面,觉得所有的情景似曾相识,和文 艺复兴时期的油画,西方小说和电影里的描写全无二致;另一方面,又时常会诧异, 自己忽然在了什么地方啊!我的在场本身就表明了一种变化,那就是现代旅游业正 改变着这地方的某些性质,生活中的经典元素在进一步地世俗化。 在旅游旺季的罗马,歌剧院在卡拉卡拉大浴场举行演出,八九点钟的时间,还 亮着天光,人们聚在入口处,一边拍照,一边等侯进场,外国人和外省人占了一半 以上,本地人总是穿着光鲜隆重。有一家人极像是来自乡下,无论老小,身体都敦 实健壮,饱满的脸颊红扑扑的。放人的时间一到,便打开随身携带的旅行袋,掏出 西装一一穿上。那小男孩的一套明显大了许多,就像是借来的,但更可能是有意做 大,可以多穿几年。西装很新,也是难得穿的缘故,硬邦邦的,有棱有角,裤腿堆 在鞋面。虽然不合身,却是完整的全套,也有衬领,扎着一个蝴蝶结。经过检票口, 徐徐进入,暮色渐浓,中世纪大浴场的断垣残壁退到天幕前,空茫遥远。两具大烟 囱间的舞台变得很小,背景上张起巨大的荧屏——又是荧屏。人们都在互相拍照, 说话声散得很开,天空无边无际,几可望见地平线。一对盛装的夫妇由领票员带上 梯级,先生和夫人都有着硕大的身躯,表情威严。我们小声说:黑手党的老大来了! “黑手党”夫妇就停在我们这一排,然后,面对面地挪进座位,夫人鹰隼般犀利的 目光从坐定的人们脸上一一扫过,好像在审查她的邻座是什么东西。场子里坐满了, 照相机的闪光此起彼落,萤火虫似的。天彻底黑下,转而成一种蟹绿深蓝,星星出 来了,嵌在穹顶,四周的残垣反逼近过来,成为一道剪影。这一幅场景确实挺壮观, 而且具有历史的意蕴。乐队谱架上的灯亮起来了,指挥走上来了,音乐会开场了。 在这样无遮无拦的露天场地,交响乐队是拿它无可奈何的,音响上人们一定动 足脑筋,可效果还是不怎么样。乐音一旦r 出来,即刻在空廓中稀释,变成单薄的 一片。与演奏同时,荧屏上出现影像,画面紧扣曲目的标题——《罗马狂欢节》《 罗马的喷泉》《罗马的松树》,为听众作视觉的阐述,好比MTV.巨大荧幕之下的乐 手们更成了豆样的小人儿,奋力拉奏手中的乐器,乐声细弱地进行。可有什么要紧 呢?此时此刻不单是要听什么,视觉、感觉、嗅觉——天空里有着露水和青草的气 息,还有冥想。你就想象吧,多少时间在这里流淌,音乐只是装饰在时间上的附丽, 从废墟上漫过去。音乐会结束,回到市区,已是午夜,可冰淇淋店还开张着,游人 还在街上穿行,凑着路灯在地图上检索,手指头上挂着数码照相机。罗马的夏夜, 就是一个永不止息的大欢场。 罗马另一回音乐生活的经验,也别有意趣。走在闹市区,忽然斜穿过来一位武 士装束的年轻姑娘,递上一份歌剧的广告。这才发现,临街面的咖啡店,其实是一 所剧院,咖啡座只是一个小小的前厅。演出的剧目是著名的《茶花女》,剧团和演 员却是不知名的。一是想丰富度假的内容,二也是对那座剧院好奇,再则票价也合 理,比前一日的“卡拉卡拉”便宜一半还多。座位只分二等,显见得是个小剧场, 于是买了次等票。演出前半小时来到剧场,门前已经排起入场的队伍。凡剧场演出, 不论大小高低,一律是郑重的,用北京话说,就是“事事的”,上海话则为“像煞 有介事”。人们很规矩地沿马路站成一列,等待放人。终于,门开了,却不能全进, 而是由一位西装革履满脸堆笑的先生来领。五六人一放,五六人一放,经他检查了 票,然后指点是堂座还是楼上包厢。堂座前排为头等,后座及包厢为二等,不对号, 自由选择。略加对比,上了二楼。这座剧院,说实话破旧得可以,壁上的花饰全凋 敝了,油漆也剥落了,包厢的栏杆边缘,天鹅绒垫布掉落下来,还吸饱灰尘,地板 上染着不明所以的污迹,气味也很不好闻。但就这么小而旧,却五脏俱全,该是剧 院有的,一样不缺:堂座、楼座、前厅、过廊、酒吧、乐池——极窄的一条,舞台 上凡有名有姓的角色也都挤下了。 乐队很简约,但各声部齐全;演员呢,不能作大幅调度,就如清唱剧似的站在 原地,稍作表情。这一支小型的演出团体,就和浙江县级的越剧小百花差不多,四 处走穴。它还令我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家乡小镇曾经来过的那个法国戏班子,女 主角也像那个饰演奥菲利娅的女演员高丽纳,长相十分甜美,养眼得很,声音也甜 美,而且皮实,三个半小时下来,一无倦意。,阿蒙则长得极似下一日我们吃烤鱼 那饭店里的伙计,高大剽悍,上半场声音有些喑哑,到了下半场放开了,竟然变得 辉煌。中场时候,乐手们走出乐池,与观众一并坐在墙脚的长椅上歇息。香槟照样 打开了,至少有一半观众着正装,态度庄严地踱来踱去。相邻的包厢里两位老夫人, 假发,浓妆,低胸的晚装,金银玉翠琳琅满目,脸上却始终挂着生气的表情,中途 就消失不见了。总觉得她们是愤愤离去,因为不满意剧场的破烂,不满意演出的简 陋,还不满意如我们这样的旅行者,穿得乱七八糟就进了戏院子。这剧场再配不上 她们了,而她们,真有些像狄更斯小说里那个蜘蛛网下的老新娘。演出结束,演员 在化装间卸装更衣,乐手们收拾收拾乐器出了剧场,那一个长笛手正与我们同路, 在我们前面十数步远,看他穿过熙攘的人流和车流,大步流星,回他的家去。罗马 的旅游潮简直了不得,夜夜笙歌。 就在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又增添了新阅历。在布达佩斯,安多西拉大街,有 些纽约百老汇的意思,大小剧院三步一个,五步一座。那晚,本是奔国家歌剧院的 瓦格纳《唐豪瑟》去,不知是我们记错,还是临时变动,剧目竟为《费加罗的婚礼 》,因为刚在布拉格看过,便转而走入下一家剧院。这里两天前曾经上演音乐剧《 西贡小姐》,这晚则是一出陌生的轻歌剧,英文名叫《吉卜赛公主》,决定试一回。 这一家剧院与国家歌剧院不同,即便是在冬日的旅游淡季,国家歌剧院还接待游客 观光,观众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旅游者。这家显然本土化得多,更接近上海的“共舞 台”“美琪大戏院”一类,满座之间,唯有我们两张亚洲面孔,招来众多好奇的目 光。 下午四时许去买票,尚有三分之一余票,到了六点半入场,已经全满。门厅里 设有面包摊和饮料摊,供作简单的晚餐。人们衣着整齐,气氛照例是隆重的。我们 的座位是在最左侧的两个,看见两位女士正与领票员争执,听不懂说什么,但猜得 出大概,领票员的意思是她们的座位应当从右侧进,而那位年轻的不时指一指年长 的,表示她已经上了岁数,倘若走右侧还需绕一个大圈子,因没有中间走道,观众 都必须从两头入座。争执过程中,那老妇人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捏捏衣角,抻抻 袖口,衣服虽简朴,却是整洁的,还留有折叠的印痕。她看上去很像来自外省的某 位亲戚,比如从宁波来上海做客,于是带她去看戏。最后,她们终于没有服从领票 员的意志,而是从这头挤到了那头。 《吉卜赛公主》在我们闻所未闻,但却为布达佩斯人熟悉,后来回家查找,才 知道是一出名剧,为匈牙利作曲家卡尔曼(1882-1953)所作,甚至,与我们还有 些渊源。据记载,上世纪的1939年和1940年,上海俄侨组建的俄国轻歌剧团将此剧 献演于兰心大戏院;1943年11月13日,上海虹口提篮桥地区避难的犹太艺术家,又 在东海大戏院演出。 剧场里的气氛蒸腾极了,许多对白引起会心的大笑,甚至话未出口,已经笑在 前头了。那些节奏明快的段落,观众似乎老早等着的,一来到便全场随了拍子鼓掌, 于是演员很“人来疯”地再来一遍。要是让克利斯朵夫看见这一幕,他又要气死。 可是这就是音乐生活里的大众,也是中流砥柱,思想的重任就由少数天才扛着吧, 就像耶和华扛起了十字架。 《吉卜赛公主》散场了,同时有好几个剧场也到剧终,几股人流潮汇集起来, 又分流出去。我们走在旅馆所在的长街上,夜深人静,只听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 于是停下来,靠边等待,让后边的人先过去。那人道了谢,走到前面。我们的速度 也不慢,紧随其后,竟然看见他也走进和我们同一所旅馆。等我们走进去,他所乘 的电梯门还未来得及关上,于是,我们就乘了同一架电梯上楼。又一回惊讶地发现, 我们与他住同一层,而且门对着门。双方都有些错愕,有些喜悦,晓得都是看戏归 来,看的不定就是同一出,互道了晚安,各自回房。次日早晨起来,看他的房大开, 进出着打扫的清洁女工,已经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