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条南北街道,一条东西街道,两条街道相交的地方,有一个很直接的名称叫 “十字”,成为全村的地理标志。“十字”上有一棵槐树,很大的一棵树,三个人 手接手才能抱住,树身也很高,直直地长上去,而后一大股一大股的浓枝密叶,四 向分开,遮盖住整个“十字”上空。树下,门朝南有一户人家,是以前财主的房子, 青石门墩,高高的门槛,两个厚重宽大的门扇,门扇上分行排列着小碗口一样大小 的门钉,与这棵树一起成为“十字”上所有风景的决定性图案。其他呢,还有一条 从西而来穿村而过的小水渠终日里哗哗啦啦地流淌,还有不规则地排列着的二十几 个石头座位,早已被人的屁股摩擦得光溜光溜。再瞧瞧,渠边的北墙上还有一块写 宣传标语的大黑板呢。其他模模糊糊的应该还有许多杂什杂物,边角碎料,反正这 里是全村人气息最浓的地方。是饭场,是会场,是娱乐场,是互相说话的地方,很 有点像国外小镇上的教堂。 树上挂着一口钟,钟上垂下一条绳子,绳子不长,吊在半空中。人在地面上够 不着绳子。因为拉绳敲钟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当当当”的钟声一响,全村人都 会侧耳倾听,然后做出一定的响应动作,上工、收工、开会、紧急事情集合等等。 在地里干活,眼看太阳正午了,肚子饿得叫唤,只要是没有听到钟声,也不能收工, 靠着岸跟儿,立在地头儿一心等着钟响。半夜里睡得正香,突然北京传来重大消息, 钟声划过寂静的夜空,全村人都会迅速集结而来,排队游行,沿村转圆圈,鼓掌, 喊口号。 这样说来,你自然会明白能够来敲钟的人物是多么重要,对了,为了慎重,应 再补充一点,敲钟还有一个仪式化的动作。在大槐树的身上斜搭了一架梯子,是一 根圆木,两边交替嵌进木棍,敲钟的人要手脚并用攀上树杈处,然后拉过绳来,一 下一下地击钟发声。现在敲钟的人走过来了。他的名字叫天来,是村上的队长,也 是我的一个远房大伯。先是一个背影,由“十字”东向西走,扇披着棉袄,两只袖 筒空洞甩动,步伐很大,快走到树下时,慢下来,斜转身,显出一个侧影,立定下 来,从嘴上取下旱烟袋,在木梯下边的石头上磕,磕了几下,又把它一下子插入腰 间的“系腰”(那时中老年人系在身上的布腰带)上,伸出胳膊,一攀一跃上了梯 子,有节奏地熟练地上去。“树杈”上已经被人踩光踩硬了,成了一个小平台。他 站下来,靠在树身上,放眼望了望树下的房舍院落。然后才一下一下地拉绳子。棉 袄从一边肩膀滑下来,空洞的胳膊袖在树身上拍打。 关于天来大伯,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敲钟这个画面之外,再就是他从大队部开 完会,走在大路上的情景。我们大队由好几个自然村组成。大队部所在地是一个大 村,在我们村西边,中间有一条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还有人工建造的一条水 渠。由于地势的变化,渠上有一个个落差,渠岸上就建造了一个个台阶。学生或青 年人大都不在土路上走,而是沿着石渠岸,唱歌曲,做动作,爬高爬低。天来大伯 从不走渠,他在土路上一溜大步,一溜尘土,一溜响声。大队部开会的内容装在他 心里,他的表情总是很神圣,皮肤黄,颧骨高,眼睛深陷,直面前方,上衣总是敞 着怀,或扇披在身上。本村上的人迎面走来,老远就望着他准备主动打招呼。天来 大伯往往都不停步只是很深情地看你一眼,意思是我有大事在身呢。那眼神特殊得 很。走回村上,站到槐树下才安定下来。如果此地正好有人,无论是谁,大伯总会 主动跟他说话,站着说,张很大的嘴,词语不连贯,有时突然说一句成句的现成话, 比如上级领导开会讲的某个流行词语,一旦上了大伯的口,又会反复地说。这时他 脸上就会生出一些神秘的笑容,好像他讲的话内容都在话外,深不可测,说不准要 有啥大事发生呢。时间长了,听他说话的人逐渐都不太紧张了,有的还会主动迎合 他,把他一时说不清楚的话恰当地说一句,大伯就会更兴奋,深深地看着你说个不 停。 五月天收麦子,集体组织,一块地一块地会战。大人们收割完毕转移了,就轮 到学生小孩来拾麦子,每人一畦或几畦,排着挨着往前走。检查这项劳动成果的标 准有两条,一是拾了多少麦子,到麦场上吊起来称,一个人一个人记重量,用白粉 笔写在黑板上,不仅给家里记工分,而且还标志着“爱劳动”或“不爱劳动”。第 二条是检查你拾过的麦田,遗漏的麦穗多与少。这对放假帮助“三夏”的学生们很 有压力。天来大伯也很重视青少年工作,总是老远就看到他从另一个地块向我们走 来,爬上高岸,跳下低岸,时不时地弯腰拾起麦秆麦穗。走近时,小孩们都很紧张。 大伯在我们身后挨着检查,像耙地一样走着“s ”形,每拾起一个大麦穗就高喊一 声,大伯不一定是针对具体人的,但小孩们总要偷偷扭回头去看是不是正好在自己 身后。收工回到麦场上,大伯也时不时地来到给小孩们称麦子的地方站一站,看表 情他有时是想表扬我们呢,嘴上说出来的却总是离题很远。他心里的词语不多,又 没有养成想到什么说什么的习惯,似乎他必须要说上级开会或广播里的话。这就使 他能够使用的话语很有限。面对一群小孩,他面容非常慈祥,说的却是“阶级斗争 一抓就灵”,“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有一次突然说了句“美帝国主义和一 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们当时都觉得很神圣,没有一点可笑的感觉。可是,在 旁边的大人们有的会偷偷地笑。五月的麦场,热闹繁忙,是全村最生动的时候,对 于我,麦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天来大伯讲话的语句和神态。 进入冬季,没有什么农活,乡亲们一般就都闲了下来。可是有几年搞运动,叫 “誓把农闲变农忙”。忙什么呢?战天斗地,深翻改土,男女老少齐上阵,村上的 地一块地一块地挨着搞深翻。具体到一块地时就是从地的一头开始,深挖深翻数米, 把土堆到地的另一头去。此时,工地上人声鼎沸,红旗飘扬,锹镘挥舞,车辆往来。 在地的一角有时还支起一口大锅烧开水,大锅旁边支起一块破席子当宣传栏,上边 贴着红纸、绿纸,表扬好人好事。天来大伯虽然是总指挥,还得带头推土车,撅着 屁股上坡,汗流浃背。一天行,两天行,时间长了,他实在就熬不下去了。后来就 想了个办法,每到半晌的时候,他就把小推车放到宣传栏后边,快步走开,给工地 上_ 的人说是大队找,或者说是到村上另外一个工地去。实际他回到家里,喝两碗 水,摇一会儿扇子,快到收工的时候,又赶到工地,推起车子,走在队伍最前列, 始终以最饱满的形象在群众面前出现。很多年以后,人们当笑话说的这些细节,使 我感到天来大伯讲话不行吧,还真是有思想哩。 八月秋肥,村周围一片葱茏,玉米、棉花、谷子、豆类、高粱、花生即将成熟, 地上地下果实累累。这时候,村上都要选一个责任心强、又有些胆量的人来“看秋”。 这个人每天夜里上岗,到村外的地里转,巡逻。条件好的腰上系个皮带,条件不好 的也要弄一条窄布系在腰间,一是防寒,二是用于插镰刀。挺神秘挺光荣的一项工 作。天来大伯选人上岗以后还不放心,隔三差五自己当“岗中岗”,夜深人静时披 上一件厚点的衣服也悄悄转悠去了。协助看秋,也检查“看秋”人工作情况。某一 夜天来大伯走到村外,先来到那块全村最大的花生地里,惊跑了一只正在偷吃花生 的动物,是兔子还是獾没看清楚。然后又沿着地头来到一石岭上站住,抽上一袋旱 烟,向四处嘹望,天上,三星斜挂,弯月如钩,地里传来各种庄稼“嘎嘣嘎嘣”生 长的声音。周围影影绰绰,恍惚朦胧。天来大伯突然生生出了一种白天里少有的好 心情。此时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想,现在他的脸一定好看慈祥。连续抽了几袋 烟,还没有倦意,就朝着一大块谷地走去。这块地叫“枕头地”,南北长,东西窄。 地边有一个圆形的活水泉,一年四季水平如镜,旁边建了一座红瓦盖顶的人力水车 房。由于靠近这一眼活水泉,这里成为全村有名的好地。天来大伯来到泉边,听到 泉里的鱼儿正在跳跃戏水,“扑通”一下,“扑棱”一声,想不到夜深人静了,鱼 儿们却正欢着。是不是要下雨了?仰脸感觉感觉,伸手摸摸空气,没有什么特别呀。 天来大伯心情仍然好着,就顺着地头的小岸儿向南走去,正走着,突然一阵响动, 两个人从地的正中间跑出来,看不清楚面貌,但那轮廓人形一高一低,好像是一男 一女。这两人显然熟悉情况,跑得很快,但不是向我们村上跑,而是跑向了另外的 村子。天来大伯有些纳闷,这地里的谷子又不是花生玉米,不是红薯,现在想偷也 没法偷啊。他索性走到地中间,趁着半个月色看清楚了,这一双男女是在相好,在 胡闹!他们把快要成熟了的谷棵挨着压倒压平,弄出了一个圆圆的场地。天来大伯 是过来人,能够想象出这男女在此浪爱疯欢的种种情形。一种莫名的恼火,一种想 要嚷人的冲动从心里升腾上来。可是,又没有发作的对象,只有风刮着满地的谷子 在神秘地响动。你们浪就浪吧,还毁掉这么多的庄稼,真是不要脸的东西。窝在心 里的火使天来大伯没有了再转悠下去的兴趣。他一边往村子里走一边想,“看秋” 的做啥去了?看这男女的情形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的事情,你“看秋”的在睡觉吗? 至少在下次群众大会上要点名批判此事,扣掉他两天工分,或者再重新选人。想到 这里,天来大伯竟然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知怎么把谷地里的事情和“看 秋”的人往一起联系。这小伙子因为弟兄多,家庭穷,快三十岁了还打着光棍。可 是又没有具体根据,胡乱想着回到家中,躺在炕上了却睡不下来,眼前总是呈现着 那片被压伏压倒的谷地。 天不亮,天来大伯就又披衣出门,直接走向“枕头地”。此时,东方天色是那 种常说的鱼肚白,风凉飕飕的。昨天夜里的那弯钩月现在落到了太行山顶上,颜色 已经很浅很淡,将与天色相混合。天来大伯的情绪与昨晚也有些不同,恼火少了一 些,好奇多了一些。最强烈的感觉是,他必须再到现场去看一次。到达地中间之后, 他比夜里更清楚地看到,这二人营造这个小场地时是很下了工夫的,谷子几乎是一 棵一棵被压倒的。上边有全身打滚的印迹,有两个屁股坐下的印迹。当然,场地的 边沿上也有一些谷棵是不经意压住的,有的搭拉着快要成熟的谷穗,有的互相斜叉 在一起,不像场地中间那样规则地平铺平伏。此时,天来大伯心里竟然升起一些乐 意。他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把一棵一棵谷子扶起来,尽量扶起来。嘴里默念着:不 碍事的,不碍事的,三天就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