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元是个铁匠,人长得魁梧高大,面目却有些特殊。首先是额头过分突出,再 就是鼻头过分肥大,鼻梁很细,一双鼻翼倒像卷上来的两朵浪花,使正正常常的一 个人平添出许多滑稽色彩,常常叫人想起国外舞台上的马戏团演员。西元早年失家, 和一个哑巴儿子相依为命。他家住在村东口,三间房舍,顶上是瓦,房檐以下是土 坯,再往下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墙体全部是石头垒成的。墙上临街开了一扇窗户,从 窗口可以望见街道南边的一棵皂角树。这种树本是长满圪针的,由于时间长了,树 干的通体已经出脱成了光的。只在树杈以上的大股小枝上还分布着一扑棱一扑棱的 针刺。每到秋末,树上挂满大豆角一样的黑色皂角,风刮摇响如风铃。 距树向东不到十步,就是西元的铁匠房。半片窝棚,一盘火炉。锻制镰刀、铆 钉、杓头这些小物件时,就只是西元一个人工作。经常是一手拉风箱,一手掌铁钳, 看热闹的人却很多。尤其是阴雨天不能下地干活,村上的人有事没事都要来这里转 悠、闲站、说话,遇上西元手头忙,总会有人走过去帮着添火、拉风箱什么的。人 多了‘,西元很高兴,专门把火红的物件放在铁砧上,用大锤小锤、大钳小钳亮手 艺,翻过来、撮过去,一会儿打成个长形,一会儿打成个方形,一会儿弄成个火鸟, 一会又弄成蹬跑的兔子。有人不服气,站出来夺了工具,只干几下就连呼无能,还 让火花子在衣服上烧个洞。众人就指笑,说他回家没法向老婆交代了。西元不多言 语,只在火里火外耍手艺,翻新招。把一块铁物放在炉上,先呼哧呼哧拉风箱,火 苗立起、旺起,四面喷花,然后针对新造之物,就需要变换火势。而火势的调节全 在一把风箱之上。轻拉,慢拉,而后猛推长推,炉上的火焰就随着节拍平低顺伏而 猛的又直起跳跃。把风箱拉到半中,也不推远,也不拉近,非常小幅度地像抖动般 轻开轻合,你看炉上吧,就成了一根小小的绿火苗,不枝不蔓,轻快跳跃。大的东 西和要求硬度强的东西就需要长时间在大火里浸烧。而后适时放入水中“淬火”。 火候不到,锻制出来的东西就缺乏韧性,容易碰折、断缺。火太大或烧的时间过长 了,又容易曲卷,失了锐性。有些小东西只需一簇猛火,马上就得将火收拢摆稳。 还有些特殊东西,要求半熟半生,在把握上就必须更费心思。这个时候,西元总是 最在状态,手握风箱把儿,眼瞄炉火中,还不失时机地挥锤翻钳,大汗淋漓,满脸 火光。但他从不表现出疲累相,反而人越多、活越多越认真、越快乐,越要想方设 法用尽手艺。造一把锅铲,本来是一方铁块儿加上个把儿即可。他却还要在把头上 烧出一个曲卷的花来;挑担时用的铁搭链,几个铁环套在一起只要长度够就行,他 却要一个铁环一个样儿,方的、圆的、长的、短的、三角的,几种形状互相交替, 很费心思地搭配在一起。犁地时牲口屁股后面的套搭钩也不简单应付,总要做成一 个半月形的模样。掘地使用的镘头,也是耐用省料又美观。下边三分之一部分用好 材料,用好火候,出锋快还耐磨,掘半晌地下来,往往就起明发亮。上边“镘錾” 的地方用普通材料,牢固就行,他总还要在外形上加一些花哨。人们劳动休息的时 候,就欣赏着工具上的手艺,一遍一遍地说着西元的好。西元呢,又把这些赞誉转 变成更大的努力。他把这些做好的物件能挂的就挂在皂角树上,不能挂的就平摆在 门外的街道两边。钢钎、锤头、镰刀、锄板、门钉、火柱、绞水时用的钩錾、锁门 子使的搭链、马杓、手铲、独轮车上的角铁等等,五花八门,各式各样,小小村庄 的边上,一年四季都像铁器展览交流市场。西元的手艺,西元的铁匠炉,连同这棵 古老的皂角树成为山里一个很有名气的存在。 五月天,麦田金黄,龙嘴弄食。村上的人们手持西元打造过的镰刀,齐刷刷站 在地头,为首的高喊一声“开镰”,只听得沙沙声响,如水过河滩,似风穿密林。 特别显眼的是那些身穿花衣服的女人们,不用多长时间,“领镰的”往往先在她们 中间诞生。一旦领先,总是高傲地立身回头望,举起镰刀,后边就有人喊话,不服 气,迅速又有人追上来,整个麦田里,你追我赶,波涛翻滚。割麦子的活,最累人 的是腰疼。遇到地块长的时候,总会有人累得直不起腰。经常出现的动作是,慢慢 直起身,将镰把儿横在后腰上向后别。最难熬的时候,如果有人恰好碰到了一个坟 墓,或者碰到了一截横路,就会高兴得要死,幸福得大呼小叫。这便出现了一句有 名的谚语“有墓照墓,无墓照路”,成为繁重体力下劳动人民的一个具体希望之光。 谁先到了地头,就像英雄打了一场胜仗那样。在下一场战役打响之前,他可以占最 好的树荫休息。但是有的先到了地头的人也会给还没有到头的人帮忙,从地的这一 头弯下腰去往回割。有时只用几镰,一小会儿的工夫,两人碰住头的时候,那是怎 样的欢喜啊!在农村中人与人之间检验友谊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就这么几镰,就这 样一个特殊场景,彼此会成为掏心掏肺的朋友。如果发生在青年男女间,这立即就 成为爱情宣言。如果发生在成年非夫妻关系的人身上,这一般不会出现,一旦出现, 会成为村上的大事件,引起许多传言,引发许多故事。如果你感到说得玄乎,是因 为你没有亲自参加过这种劳动。在现场,在地头,在一辈一辈地从麦浪里冲过来的 人们中,对这种事的意义会很理解。 人们在地头等齐了,再弯腰往那一头割之前,又会把镰刀举过头顶,背着太阳 看镰刃刀锋是否损坏,镰头和镰把之间有没有松动。这一趟过来落在后边的人,有 时也会埋怨镰刀不好。可是,就在这时候,往往也是我们的主人公出现的时候。西 元从远处的地埂上走来,肩上背着一摞新制或修理过的镰刀。他抄近路,跳崖岸, 众人指指点点,集中说着关于镰刀的话题。他到来时,需要换镰不需要换镰的都会 把自己的镰刀拿给西元看,也会在他拿来的镰刀中挑来挑去,阳光下,镰刀与镰刀 光影散乱,互相辉映。有时一束光正好打到一个人的眼睛上,这个人就会像扑飞蛾 一样捂脸甩手,想把光影赶跑,大家又会笑他这时的样子。给火热的劳动间隙带来 快乐如凉风。更实用的是,确实有镰刀坏了的就换一把,需要修理的,西元就借着 地边的石头工作起来,有的镰头太直,拢不住麦子,有的又太钩,割得少,效率低, 还有镰头松动了的,用起来很别扭。对这些,西元都一一给以解决。然后把带来的 镰刀和换下来的镰刀一起背在身上向下一块地走去。这里的人们又躬下腰去,钻入 麦浪之中向地的那一头冲刺。在这里很想再多说几句,繁忙火热的五月天里,麦田 如战场,任何到地里来没事白话的人都很不受欢迎。比如有的干部戴着洁白的草帽 站在树荫下等着割麦的人,在地头讲一些半生不熟、空洞说教的话,叫人心生厌恶 而口不敢言。一望到有这样的人走来或者站在地边,大家宁愿放慢速度。还有一个, 本来是好事,就是给地里送仁丹的“赤脚医生”,一般都是年轻的女同志,穿着干 净衣服,背着红十字挎包,有时还举一面小小的白旗子。碰到有因热累倒中暑的, 就取出仁丹颗粒让他服用。真是好事情,也是大热天麦地里的一幅好风景。可是就 因为这些人往往是干部子弟,“走后门”来的,割麦子的人便对她打了折扣,面子 上应酬着,内心里不作同类人对待。她们来她们走,不仅亲热不起来,心下还有怨 气滋生。有的刚吃了人家的仁丹,人家一走,还往麦垄里吐一口唾沫。唯有我们的 铁匠西元来地里,大家是真快乐。 由于职业的关系,西元和山村里所有季节都有密切的联系。在秋收、秋种、秋 管的“三秋”时节,干哪一样农活几乎都免不了使用西元经过手的工具。这些情节 或内容会很多,就不说了。单说说小孩们在此时此事上的表现。小孩们大显身手的 是拾“玉米茬”。随着天上的云彩越来越白,大地上闷热的暑气蒸腾过来蒸腾过去, 田地里的玉米就逐渐成熟了。收割玉米虽然没有收割麦子那样时令急迫,但也不能 耽误太多时间,最怕的是“秋连阴”,一连几天下雨,不仅影响秋作物的收成,地 腾不出来,还会耽误了播种小麦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大人们紧看着庄稼的成 熟情况,一块地一块地地组织收割。割倒玉米秆儿,扒了玉米穗,把空下来的秆子 垛到地头的机井房边或者电线杆边,离坟墓近的就垛到墓堆上。这块地要说就算腾 空了,可是还不行,留在地下的“玉米茬子”还必须要起出来,种地的活一点事都 省不得。不是有一句话叫“人哄地,地哄人”吗?起茬子的场面非常热闹。大人们 一溜排开,挥舞着镘头向前走,身后掀出的玉米茬子翻滚在地上,有的大,有的小, 有的看不到根须,完全是一个大土坷垃。这些活为小孩们提供了表现的机会。而小 孩们打茬子使用的工具几乎全部出自西元的铁匠炉。这种工具叫“抓钩”,和镬头 的结构相似,不同的是它下边不是板状的,而是两根象牙一样的钢棒,比较锋利, 但整个形体较小,又没有吓人的样子,几乎是小孩们打玉米茬的专用工具。这一般 都是每家的大人到炉上为自家的小孩定做的。西元尽可能做成多种样式。小孩们握 在手里,是工具也如玩具。一听说大人们要到那块地“起茬子”,就呼叫着跑了去, 在大人们身后挥舞抓钩,乱作一团。把茬子上的土打掉,扑簌簌剩下一团根须,然 后拾成一堆。在上面放个记号,再往前打去。工具得心应手,就会打得多,拾得多, 堆也多。到了收工的时候,大人们就会推着车子,背着筐篓,在小孩的引导下把他 们的劳动果实运回到自家门口。那几天里,谁家门口玉米茬垛得高,堆得大,谁家 小孩就会受到亲戚朋友的赞扬。在那个季节,一村之内,小孩与小孩之间常以此来 论英雄。有的小孩为了第二年的光荣,常常缠着大人提前让西元造抓钩。 西元岁数大了的时候,打不动铁了,铁匠棚里的炉火有时亮有时灭。有人找到 门上说得迫切,他才点燃炉火,很吃力地干活。越往后,点火的次数越少,渐渐地 就停业了。但是这个铁匠棚却原封不动地存在了很多年,那乌黑的小窗口,那脏兮 兮的被人翻来翻去的破门帘,像一只眼睛、一面旗幡一样存留在许多人的心中。西 元并没有停止自己生命的脚步,他换了一个接近本行又有所变化的新职业——“抢 刀磨剪子”。背上一个长木凳,木凳的这头特别安了一块磨刀石,木凳的另一头缠 着一条皮带般的长布条。他在附近几个村穿街走巷,隔一会儿喊一声“磨剪子哩”。 声音很特殊,前边的字发音慢又声高,后面几个字音低又急速,不熟悉的人根本听 不明白。还有他做刀和剪子两样活儿,可叫喊时只说剪子。到一个村上后,往往是 先满村喊一圈,然后在村中心的宽街上放下凳子。有人来送活儿,西元就像骑马一 样坐在凳子一端,脚蹬布条,手拿物件,双臂一来一去,那磨石上就喳喳有声。磨 一会儿,直起身来对着太阳看锋刃出来了没有。刀或剪子并不是十分重要和迫切的 工具,西元并不用太着急干活,大家也不催促他。有的人家本来不必修的,把刀或 者剪子拿过来,主要是为的和西元凑热闹,也好和其他人说说话。避免总憋在家里 烦闷。到了吃饭的时候,西元说着要返回家去,人们就挽留他。很快有几家端来了 不同的饭,他也不强走,就停下手头的活,蹲到地上和大家一起吃。时间长了真正 成了“做百家活儿,吃百家饭”。有时一个村就消磨一整天,到薄暮时分,他才返 回自家村庄。这时候太行山幽幽暗暗,锯齿般的峰峦凹凸有致,像一道美丽剪影。 西元的身影与此相重叠,被它淹没了去。 西元最后是死在自家的石屋里的。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的时候,最放心不下哑 巴儿子,想来想去,做出了件傻事。有一天,他把儿子招呼到床前,指着放在灶台 上的半碗水,让他喝下去。他事前在碗里放了毒药,想让儿子在自己前边走。比画 着手语让儿子喝,眼里却噙满了老泪。哑巴也比画着和爹交流,两个人的手势一时 激烈起来。最后哑巴听爹的话喝了下去。等邻居赶到时,哑巴已难受得滚作一团, 最后死在了去县城医院抢救的路上。几乎是同时,西元在炕上用力举起胳膊拍了几 声掌,也断了气息。好人一生的铁匠,至今让人传说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