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股水从西北方向来,一股水从西南方向来。西北来的叫淅河,窄窄的水面, 哗啦啦地流淌。水面上一簇一簇地翻滚着浪花。西南来的叫淇河,河床宽,水面大, 汪汪洋洋,不起微澜。两股水在此交汇时,都改变状态,抖擞精神,十分生动起来。 先是在交合线上互不让步,相搏相摩,卷起浪花千万朵。而后归于一道,融为一体, 新生为一条更大的河流直直地向南流去。浪也不狂了,波也不卷了,你我不分了, 很快形成的水势反而不像河流了,倒像是一汪平静如镜的湖面。只有站到远处望, 才可以看到它实际上是在奔流的状况。水面上起着微烟,微烟里飞鸟往还。在两河 交汇形成的三角地带,陆地、水潭、河流,互渗你我,藕断丝连;高大的陆地树木, 如榆树、杨树、柿树等,低矮的水生植物,如芦苇、水莲、水荞麦,还有那种生长 于水面又连秧成片的水葫芦等等,都在茂盛地生长。四围是沟壑纵横的群山,道路 蜿蜒,天高地远,独独这一小片儿水色气象如江南。河里游动着各种水鸟,最先看 到的是野鸭子,一般是几对几对地在水里游戈嬉戏。有一个电视剧叫《野鸭子》。 女主人公由于各种纠葛变故,出生时被放置于农村,泼辣、胆大,在后来的城市生 活中弄出一场场闹剧。但是,真实的野鸭子并不是这种性格,它们体态娇小,颜色 苍黄斑驳,做事谨慎又鬼得很,半个身体浸在水面下,扬着小小的头,游来游去。 突然一个扑棱,钻进水里,三分钟五分钟不上来,上来时抖起一簇水花,嘴上必衔 了一条还甩动尾巴的鱼儿。在一片水面上,闪动着许多这样的身影。这里也有家鹅, 是附近山民专门来河边放养的。成群结队,白花花一片。它们刚一下水,总是非常 欢喜,迅速摆动黄色的脚丫,肥胖的身子扭动起来。而且不挤不闹,前后有序,到 了水中央聚集在一起,总是集体性地抬头向四周观望。而后各自潜水劳作。一个弄 着食物了,还没弄着的也都拍起翅膀一起欢乐。它们热闹的时间不是很长,就各自 结伙到旱滩上、草地里卧下来,不动作不吱声,宁静着等主人下令赶它们回家。 还有一种鸟叫不上名字,白头,灰身,彩色的尾巴。在水面上一群一群地飞, 在地上沿着河岸跳来跳去,惊慌失措的样子。偶尔有的叼起了一条鱼,飞在空中, 其他鸟都来抢,先是落下片片羽毛,而后那条鱼,总是又掉到水里。有时这鱼竟然 还是活的,做梦一般地钻入深水。像它们这样特别忙碌的还有体积很小的麻雀,集 体飞起时像一阵一阵乌云。特别的乱,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跳个不停,这里啄啄 那里啄啄。并不总是有所收获,好像只是做着忙的样子。有一只起飞,就都盲目地 跟着飞起来。完全是一群乌合之众。 最让人心仪和佩服的是一种仙鹤般的鸟。很大,很白,长颈高腿,在北方山区 很少见到。在这里先是望到了飞翔着的一只,离水面很低,脖子平直着长长地向前, 两腿半伸半展,特别是一对大翅膀,一扇一扇上下摆动。不急不躁,像一片白云从 空中飞过。它并不飞很远,就落在河岸的一片水草旁。一落下来,就看到它很庄严 圣洁的姿态。飞有飞样,落有落态,立有立姿。刚才还扑棱着的翅膀,已经迅速收 拢,双脚直立,使人想到“亭亭玉立”。脖子、脊背、翅膀,皎白如玉,浑然一体。 更重要的是那种没有任何事情似的神态,不动作,不张望,叫人想起“静如处子”。 从它身上移开目光,才望到河对岸的一块石头上,还同样立着这么一只娇物。不同 的是,它缩着脖子,耸着肩膀,腿高高挺立,像一个披着大衣静观形势的世外高人。 它们应该是一对夫妻,在这缺少同类的北方山地,智慧地设计了自己的活动方式, 一个在此,一个在彼,又不使对方离开自己的视野。即使两只鸟同时升空,也是一 只在前一只在后。它们大量的时间悠闲着,一旦行动就不同寻常了。我看了一次它 们的神秘行动。先是其中一只看到了深水里游上来的一条大鱼,内心里动了杀机, 表情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轻迈高腿挪向水边。正当它瞄着鱼的时候,旁边一只土 黄色的野猫却注意上了它,也正蹑手蹑脚朝它走来。叫人想起“螳螂捕蝉,黄雀在 后”。在一旁着急,又说不清是替谁着急。还没等反应过来,形势就发生了变化, 躲在别处的另一只鹤从高空猛然冲了下来,赶走了野猫。它们如愿以偿,一只从水 中逮着一条红肚皮的大鱼飞起来,另一只跟随其后翩翩然飞向远方。一切又恢复寂 静。不是亲眼所见,难以相信这个事实。越是高级的动物,有可能是杀心越重,杀 机越复杂越狡猾的动物。美好的表象下隐藏着多么深奥难测的内幕啊! 动物们这样生存着,生动着,表演着。那么,人呢?这水边的人呢?哎呀,最 生动最美好的当然还是人呀!早年的时候,人们担心河水暴涨带来灾害,大都把村 庄建在离此处较远的地方。前几年有一户人家从大村庄迁居来此,在河边搭了三间 简陋的平房,在山坡上开了些荒地种庄稼。从水里打鱼虾赚零花钱,过着不受约束 的日子。到了农忙季节,全家人要到远处山坡去劳动。临走之前,女主人在墙旮旯 用土坯支起一口铁锅,放上水和盐,放上几条鱼,再在锅下边点燃一截木头,然后 把锅盖好。炊烟升起,锅内轻轻滚沸。一家人在山上,有时还能望见这微微的炊烟。 等收工回来人困马乏之际,掀开锅,鱼香扑鼻,加上早已准备好的馒头、窝窝头等, 就成了这家人既能充饥又有营养的美餐。后来他们对这种鱼的做法有意识地进行改 进。特别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更是有时间来琢磨,在火势大小、焖煮时间、调料放 置等方面精心试验,到后来做出来的鱼有了一种人们从未品尝过的神奇味道。鱼从 锅里盛上来,一条一条的,不松不散,保持着原来的形状,肉又鲜嫩,吃到嘴里随 即就化了,刺和骨头在口中存留一小会儿很快也就化了,吃到最后,每条鱼就一点 儿也不剩了。这时候还有更美的东西就是鱼汤,所有味道全在其中。舀一勺浇在米 饭上,或者弄一块馒头蘸着吃,简直是美妙无比了。这一家人先是自己高兴,后来 拿这来招待亲戚朋友。再后来在河边开了“双河焖鱼”饭店,名声远播,传到了山 外,传到了城市。离此处八十多华里的县城,有三十几家专门卖这道菜的饭庄,门 头上一律都挂着“双河焖鱼”的招牌。别的饭店一般都有前厅后厨,前厅摆餐桌, 设雅座。后厨荤素烹炒锅灶齐全。而且奉行“客不入厨”的原则,都禁止客人参观 做饭过程。可是这些卖鱼的饭店却是另一套布局,在大庭广众之下设灶焖鱼,为的 是让顾客见证这是地道的“双河焖鱼”做法。这些人哪里知道,他们只是学了皮毛, 比如只是坚持鱼焖的时间不少于三小时,只是知道在调料上,除了葱、姜、香菜、 辣椒、大蒜、花椒、茴香之外,最主要的是要多放醋。还说醋一定要达到锅中水的 三分之一。开始生意也红火了一阵,时间一长,吃客们两相比较,渐渐地又都选择 了远去双河。何况,随着经济的发展,随着人们对精神生活的多元选择,到山野中 品尝野味成了一种时尚,特别是那些白领,那些官员,那些老板,什么东西没吃过 呢?三两朋友一簇,几个家庭一组,远途的过程充满乐趣,坐在双河边上慢条斯理 地品嚼那特殊的鱼香,成为这一方社会版图上文明生活的标志。河边上的这一家乘 机改进技术,也懂了保守商业秘密,经过探索,他们从山坡水畔选择一些蔬菜和植 物,根据不同鱼、不同火候、不同味道的要求。适时地往锅里加作料。除了甜辣咸 淡等主味道之外,还在几种主味道之间调配出了好几种过渡性味道,让人吃到嘴里, 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就是能直愣愣挑动神经。一拨一拨的回头客带来了一拨一拨的 新朋友。各种车辆,五色男女满河满岸地招摇。 现在这家人从水的南边依次向北划分了深水区、半深水区、浅水区。使用石头、 水泥、阀篦和网箱作材料,进行河道改造。深水区黑洇洇一片,水下全是野生的鲫 鱼;半深水区有些地方可以看见河底活动着野生的杂鱼;浅水地带,潺潺流水映照 着河底的鹅卵石和一群一群窜来窜去的小鱼苗。主人根据客人的价位要求,分别到 不同的水域捞鱼下锅。河还是原来的河,水还是原来的水,鱼儿还是原来的自然生 存。只是人用了一些小机关,从天然之中截取了一份美味和恩泽。除了这些之外, 他们还在河北岸盖了一幢三层楼房,并且特殊设计了高棚立柱,把每层的阳台修建 成几十平米大的平台广场。在每层上吃鱼的客人都有临水而居的感觉。有时候上下 之间歌声应答,互相喊话。楼影伴着各色人等的身姿映入水中,波光闪动,如梦如 幻。生意做大了,家庭成员也发生了变化,当年的少妇成了老妇,成了老板,最核 心的机密掌握在她手里。她已经不再亲自主厨,只隔几天分发给下手们一些调配好 了的作料。她穿着一身宽大的衣服,河上河下,楼上楼下到处走走。老伴儿憨厚诚 实,负责每一台锅灶火候的指导,让这台灶灭火,让那台灶把火烧大,有时候也亲 自取一块木头塞进灶里,眯着眼看它燃烧,开出火焰的花朵。当年的少女如今出落 成了一个河边美人,刚刚从安徽招进一个女婿。小两口是整个生意的执行经理,负 责所有工作环节和服务人员的管理。她有一个哥哥在北京上了大学,专业却是服装 设计,假期回来,把主要精力放在观察客人的服装效果上。碰上适当机会,他还对 一些男女的服饰作评点,引起人群一阵一阵欢笑。 每一茬客人散后,杯盘狼藉之际,在河边活动的各种鸟就飞过来。先是停在树 上,然后落到栏杆上,然后着地,小心翼翼跳近某一食物,急速而慌张地飞离。每 只鸟儿都做如此的表现过程,叫人替它们着急,真想告诉它们,这时候的人们绝不 会打扰它们,最想让它们尽情地享用这些食物。可是,物类相隔,人越是提醒,鸟 儿就越是害怕,只好任其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