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儿子的书柜太乱了,星期天抽空替他收拾了一遍。有的书已经翻烂了,只好把 它们请出书柜;有的还崭新,但已跟不上儿子智力和精神进步的需要,也另外收拾 出来,准备送给比他年幼一点的伙伴。整理完了一看,仍然是满满当当的一柜子。 看着刚入学的儿子琳琅满目的书柜,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些贫寒、匮乏的日子,既感 到欣慰,也生出几分惆怅。 我这一代人的童年是在贫乏和荒芜中度过的。我出生在60年代中期,童年时代 正好处于这个新成立的共和国最为动荡和混乱的一个时期。其时,国家的每一个人 都受着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匮乏的煎熬,有谁会关心到孩子精神成长的需要呢?在我 们心智发展的早期阶段,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有趣味的读物。我上中学之前,读过的 唯一的文学读物是一本已经被人翻烂的《毛主席诗词》。这种关乎精神需要的读物 的严重匮乏一直伴随我到青年时代。我上初中以后,才第一次在我弟弟的小学课本 上读到若干旧诗。世上竟还有这样美妙的东西!我就像天生近视的人第一次戴上眼 镜,看见满天星斗一样兴奋。由此开始了我买书、读书的生涯。上高中时,我偶然 从一本杂志上读到美国诗人惠特曼的几首诗,立即被他洪涛巨浪般的声音迷住了。 我得知他的诗已有中文译本,便隔三差五到学校附近的一家书店去踅摸,一心盼望 会有一天在那里与惠特曼的目光突然相遇……我就读的学校位于一个僻远的小镇, 离金华市区三十公里,镇上只这一家唯一的书店。每次去书店前,我都要暗暗祈祷 一番,希望这一次不要空手而返。到了星期天,我和同学便到附近几个小镇的书店 乱转,每有一书得手,便忘乎所以,连呼带叫,兴冲冲地步行十多里地返回学校。 每次买到新书。我都要把它垫在枕头底下,闻着新书的淡淡的墨香味儿,连觉也睡 得格外香甜。有一次得到家中一小笔汇款,便与另一同学一起约好到金华城里买书。 结果,两人都用完了身上全部的钱。没了盘缠,又借着书包里一大堆新书鼓起的兴 奋劲儿,我们俩决定沿铁路步行回学校。从金华城里动身的时候,夕阳正在铁道线 的另一侧缓缓沉落,溅起一天沸腾的彩霞。由于激动和兴奋,也由于缺乏经验,我 们俩出了一个可笑却要命的差错——我们把学校的方向搞反了。但在我们到达下一 站之前,我们俩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当我们借着灯火看清站名时,登时傻了。幸亏 站上的工作人员听说我们是金华一中的学生,很同情我们的情况,愿意帮我们一个 忙。有一趟运煤车不久将抵本站,而且将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小站上停靠,他们答应 让我们搭这趟车返校。由于这趟车在这站上停靠的时间很短,我们来不及爬进车厢, 只能像铁道游击队员一样手脚并用扒在车厢屁股上。直到火车在金华停靠时,我们 才找机会翻入车厢。折腾到学校,早已过了午夜。早上醒来,两人对看,都跟钟馗 似的,互相嘲笑不止。就这样,到我中学毕业时,我已颇积攒了一些书。1985年我 到北京上大学时,随身携了两纸箱书,颇让我的同学欣羡了一阵。但那点书,与我 儿子拥有的书一比,就显得寒碜了。 不过,我童年的精神生活也并非贫乏到一无所有。虽然无书可读,但却有另外 的东西满足了幼小心灵的需要,并引导了它的成长。这就是长期流传于民间的戏曲 和口头(说唱)文学。这个传统在“文革”期间曾经有过短暂的停顿,也曾被利用 来作为意识形态的宣传工具。但在我开始懂事时,它已经悄悄恢复了原来的民间性, 那些一度占领乡村舞台的“革命”曲目很快被悄然抛弃了。在那个精神荒芜的年代, 这个传统的存在不仅使广大的民众拥有一种淳朴的娱乐方式,也安慰了无数像我一 样长期处于饥渴中的幼小心灵。 这个传统与我的童年发生过密切关系的是民间戏班的演出、说书和一种在我们 那儿叫做“唱新闻”的曲艺表演。 在我小的时候,南方农村仍然有很多的戏班子。我们那儿属金华管辖地界,多 为婺剧班子,也有少量越剧班子,剧目多取自三国、说唐等旧小说。一到春节或逢 其他节日,这些戏班子就被邀到各村去演出。戏台一搭,锣鼓一响,四邻八舍的人 们便纷纷向场子中涌去,把戏台前围得密密匝匝的。邻村的父老也呼朋引伴地赶来 凑热闹。不过,乡村虽有歌吹之声,却没有那些酒食征逐之肆,连卖零食的小贩也 很少。但你不必为肚子担忧,在这样的日子里,你到谁家都是受欢迎的。不管你跟 主人是否相熟,或仅在集市上打过照面,或根本就不曾谋面,在这些日子,无论你 踏进谁家门槛,你只要不挑剔,酒管够,饭管饱,还有一样,话随便说。然后,你 就去看戏吧,告辞的时候也无须跟主人打招呼。这不,主人正忙着招呼又一拨新来 的客人呢。除了春节,各村还有一些自己的特殊节日,譬如“二月十五”“三月三” “三月十五”“六月六”等等,叫做“过时节”。这时候,殷实一点的村子,也会 搭个戏场子,请戏班子来演出。那热闹和春节没两样。人口稍少的村子,也会支起 两根竹竿,扯上幕布,放一场电影,但那劲儿就差远了。 这个唱戏的风俗,似乎和鲁迅描写过的社戏有些相似。不过鲁迅的老家绍兴是 水乡,我们那儿却是山村,就不能摇着船儿去看戏了。但是,散戏后,邻村的老幼 打着灯笼火把,从山上回去的情景,也是既入得目,也入得画的。远远望去,黑魃 魃的山上却有一溜灯火缓缓地迤逦而去,间或有年轻男女的笑语声好像从天上掉下 来似的,传往低处,随风化为珠玉,化为翌晨草上的露、树上的霜。如果是你自己 打着灯笼火把,从邻村回来,一边与同伴谈论着戏文和剧情,甚或你的同伴也有一 副好嗓子,那就亮开嗓子,在山脊上悠悠唱上一声,引动了另一处山坡上人们的回 应,便一声接一声地对唱下去。这情景,光在回忆中想想就令人感到温暖,何况身 在其境中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