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但是,如果各处山上的人们都唱累了,距离渐渐拉开了,声音也渐渐低落下去, 以至听不见了,或者你手持的火把燃尽了,突然熄灭了,黑暗便会将你的身心全部 笼罩。这时,即使有月亮透过漆黑一片的松林照下来,也是寂寞清冷的。山风吹起 来,阵阵松涛送入耳畔,也是凄厉而令人动容的。这时候,回想起舞台上和舞台下 的热闹,回想起似乎仍残留眼底的繁华灯火,真有恍若隔世之感。这种山路上的萧 索,曾经唤起了我对人生虚无的模糊的意识和对一个似乎更持久、更经得起时光冲 刷的世界的渴望。 但是这种演出毕竟太奢靡、太铺张了,只能在盛大的节日里举行。更平常、更 日常化的演出形式是一种被称为“唱新闻”的曲艺表演。它还有一个名称叫“唱胡 筒鼓”,正式的名称应该叫“浦江道情”。“唱新闻”这个名称,我原来怀疑是后 来才有的。查《汉语大词典》,才知“新闻”原是古已有之的名称,意思即是新近 听到的事。唐李成用《春日喜逢乡人刘松》诗有句“旧业久抛耕钓侣,新闻多说战 争功”。《红楼梦》写甄士隐某一日忽随疯道人出家,“当下轰动街坊,众人当作 一件新闻传说”。“浦江道情”源出“金华道情”,起于明朝,大概当时戏文内容 多道乡民身边之事,与流行的大戏有别,故日“唱新闻”。胡筒鼓是这种曲艺表演 的主要伴奏乐器,用一整节略与肩高的竹子做成,中间取空,一头覆以蛇皮做鼓面。 此外,另用两根一头用火烧弯的竹片,做成辅助的伴奏乐器。竹片长约三尺,宽约 半寸,两根竹片相击而发声,声音脆而清,可略减鼓之单调沉闷。演员通常由一位 盲艺人充任,偶尔也有两人的,他们可能就是一对盲人夫妻。演出场地一般选在家 族公用的厅堂里。平时这地方为孩子的游戏场所,除夕夜则是合族男人齐集祭祖的 地方。演出时,在厅堂正前方置一方桌,桌上置一椅,艺人坐椅上表演。由于这种 演出所需场地、道具都极简单,艺人的报酬也很菲薄,所费极低,人口较少的村子 也能承受,因而非常受村民欢迎。也因此,这种演出无论农忙、农闲都可举行。农 忙时,听一夜“新闻”可减身心困乏,农闲时更是消遣乡村寂寞长夜的最好办法。 艺人的报酬通常以实物支付。盲艺人白天沿门乞讨,若某村想留他晚上演出,便给 他找一个休息处,再由大人们吩咐几个八九十来岁的孩子,拎着艺人的布袋挨家去 讨取酬劳。孩子们欢呼一声,便兴冲冲出了门。东家给一碗豆,西家给一盅米,一 会儿口袋装满了,孩子们高高兴兴扛着鼓鼓囊囊的布袋回来了。这事就算成了。你 就等着那惊心动魄、感天动地、酸甜苦辣的故事吧。 我从小就熟悉,而且非常喜欢这种曲艺表演。这种曲艺活动的剧目很丰富。其 他戏曲的剧目,它都可以表演,还有不少剧目是它所特有的。因为演出成本低廉, 表演的时间上也较为灵活,可短可长,尤不惮长,有的剧目可以连着唱半月。这种 曲艺形式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艺人和听众之间通常都相互熟悉,他们之间的那种默 契是任何剧场的演出所无法比拟的。有时候艺人临时改变戏文,将身边的新事编入 情节,观众对此自然比那种剧场的观众更能心领神会。它更大的优点是艺人使用的 语言正是听众日常生活中所用的语言。这一点特别重要。因为在南方地区,方言众 多,一县之内,人们可能使用着几种不同的方言,出了县界,多半就言语不通了。 而它的听众,大多是几乎未受任何正规教育的村民。这种曲艺表演便成为他们最重 要的娱乐方式。即使村民自己的戏班演出,在这一点上也无法与它相比。因为戏台 上所用的语言仍然是大地方的方言,如越剧是绍兴话,婺剧是金华话,它们和听众 的日常语言还有很大距离。我从牙牙学语时起便经常随父母去看这种表演。据父母 告诉我,我第一回听就着了迷。一次,大约刚四五岁时,听到情节紧张处,小嗓门 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引得满场哄笑。这种演出的剧情足以打动四五岁的孩子,这也 可以从侧面说明表演所用的语言和听众之间的紧密程度。我想,正是它最早把一个 有声有色的想象世界植入了我的心灵,使我产生了某种超越现实的愿望。也许,我 今天所坚执的某些信念,某些难以道明的渴望,某些行为方式,也潜在地来自它在 我童年时所给予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