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还有一种受村民欢迎的曲艺形式是说书。说书的演员通常也是盲艺人。区别在 于说书以说为主,“唱新闻”以唱为主,说书的伴奏乐器主要是锣和快板,“唱新 闻”的伴奏乐器却是全副竹器。说书艺人使用的语言也是当地方言,但受欢迎的程 度却要稍逊于“唱新闻”。 在这些民间曲艺活动的熏陶下,村民也大多都能哼两句戏文,不少村民还是说 故事的能手。夏日乘凉,冬日晒太阳,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便是端一把小椅子在几位 擅讲故事的老人中间一坐,听他们闲话三国、水浒、红楼、西厢。夏天当此可减烦 暑,冬日当此可御严寒。真是其乐也融融。我父亲是小学老师,也颇擅讲故事。我 对于那几种最重要的中国古典小说的认识,大概都是通过他们的讲述得来的。我现 在脑子中的《三国》、《水浒》、《西游》、《红楼》,还有三言、二拍,也大半 仍是这种民间版本。后来,我有机会读到原书,却觉得兴味索然,远不及小时候听 的生动有趣。在纸上,你永远体会不到一个人对你娓娓讲述时那种感人的氛围和生 动的气韵。所以,我到大学快毕业时,上述诸书中,除了一本《红楼梦》,都没有 怎么认真读过。临离校前一周,实在觉得有负于中文系毕业生的身份,才把它们从 图书馆找来匆匆读了一遍。 我和我的两个弟弟小时候都极爱听故事。家中凡来客人,睡觉前必得先让我们 听够了故事,否则客人休想合眼。我的一个舅舅嘴笨,不擅讲故事,就不敢轻易登 我家门。由于各种读物极难得到,农村的孩子谁有机会读到一本有趣的书,把它转 述给同伴就成了一种责任。你看见一个大孩子身边跟了一群小孩子,通常不为别的, 为的是听他的故事。 我还记得几个当时在我们那儿非常受欢迎的说书和“唱新闻”艺人。有一个说 书艺人叫水庆。因为大人小孩都这么亲热地叫他,他姓什么反而没人知道了。听人 们说,这水庆本来已上了大学,一次和伙伴到水库里炸鱼,不幸把两只眼睛废了, 这以后才学了说书的行当。他脑子灵,记性好,会的剧目多,说得又好,在当地很 受欢迎。我记得他是一个细高个儿,白净面皮,三十来岁的汉子,若不是眼睛废了, 算得一表人才。尽管他眼睛废了,姑娘、媳妇爱听他说书的,还尽有喜欢他的。他 本来是前程远大之人,岂肯甘于寂寞,因此与不少女人有些瓜葛。传说他和岳母也 有点不清不白,被岳父在家中用刀砍死。这样一个曾经给无数人带去欢笑的人,不 想自己的结局却如此悲惨。还有一个“唱新闻”的艺人叫新友,同样不知其姓,和 我家有点亲戚关系,经常在我们村子里演出。我考大学那年,父亲请他给我算算, 能不能考上大学。他掐算半天,说今年定难考上,明年或还有望。后来我被北大录 取,父亲遇见他,问为什么算不准。他说:“要是我告诉你会考上,结果没得考上, 你一定逾常难过。我告诉你考不上,结果考入了,你不是逾常高兴吗?”他这么一 说,父亲倒无话了。 有些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种民间曲艺活动,为什么在“文化大革命”那样一 个来自上层的控制异常严厉的时期,仍然能够保留下来,并能一直不间断地演出? 我觉得正是这类表演形式上的简陋挽救了它。无论说书,还是“唱新闻”,它们所 需要的演员、道具、场地都非常简单,至于口耳相传的故事根本不需要任何道具和 场地,它直接就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它们很容易将自己转入地下。当然, 它还和农民意识的“落后”有关。那些新的、图解上面意图的样板戏、革命戏,不 对农民的胃口,他们才不会上这个当呢。这些东西才是他们喜闻乐见的。白天不让 演,就在晚上演:干部不让演,就等干部走了再演。不用说,上面的人也试图对这 个传统加以改造,利用它为意识形态服务,但它却成功地挫败了他们的企图。“唱 新闯”这个名称似乎就是为了适应形势而进行变通的结果。上面企图把这种曲艺形 式改造成适合自身需要的时事宣传的工具,它顺从地接受了这样一个新名称,但它 的绝大部分剧目却一仍其旧。我也听过一些新编的戏,但这些新戏的重点却在揭露, 并不甘于扮演上面指定的歌功颂德的角色。譬如一出叙述“文革”时期武斗的戏, 剧中血淋淋的武斗场面,两派领袖人物的不择手段,密室里的阴谋都足以警入耳目。 这种效果显然不是上面希望达到的。实际上,这种纯民间的戏曲活动几乎成了“文 化大革命”期间唯一很好地发挥了其传统功能的文艺形式。 从学术的观点来看,这个民间戏曲和口头(说唱)文学的传统在以往的农村社 会中承担着非常重要的社会学功能。它不仅是这个社会系统中民众最重要的一种娱 乐方式,而且还在这个社会系统中承担着文化延续和传承的活跃角色。它在为民众 传播历史、生产和生活知识的同时,也把这个社会系统认可的伦理和意识传授给他 们。对这个社会系统中的个体,它是塑造其人格、心理和行为方式的最重要的力量, 也是其成员之间取得身份认同的一个重要媒介。它就是我们民间的“荷马史诗”。 我自己就受惠于这个传统,得到它的哺育。可以说,我的文学启蒙就是由它完成的, 是它最早赋予了我想象的愿望和能力,告诉我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我至今还感到 自己人格中的很多因素都得到了这个传统的强有力的塑造。 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这个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的传统,这个成功地抗拒了鸦片 战争以来中国近代社会的激烈变革,抗拒了战争、革命和意识形态专制的强酸对它 的种种腐蚀的传统,却在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的商业化浪潮冲击下变得岌岌可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