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半年,我回老家省亲。我问在县城上班的弟弟有没有可能到哪儿听一场“新 闻”。弟弟听后笑了:“你几年不回家,成外星人了。这些老东西早进博物馆了。 现在家家都有电视,还有谁去听它呢!那些瞎子也都进城做按摩师了。这一行的收 入很好,‘唱新闻’的收入哪能比!”他告诉我现在农民都纷纷进城,多数村子已 没什么人,留下来的也净是老弱病残。原先我们村有几百口人,现在不过几十口人。 谁还有心思听这些老古董呢? 后来,我见到一位鼓吹城市化的朋友,向他提及这情况。他说,这种乡村的空 心化现象在南方地区很普遍。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他说:“你自己不也离开了乡 村吗?已所不欲,勿施于人‘阿。”听了他的话,我默然半晌。 也许这样一个传统的消失终究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我深知,它的消失甚至不会 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没有哪个博物馆愿意收藏它消失的身影。但是,也许有一天 我们会意识到它的价值。到那时,我们却要为它没有留下任何证物和证人而痛心不 已。这在我们这样一个信息储存手段高度发达的时代,将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 情! 走在故乡新修的平坦的公路上,我心中却怅然若失。我注意到原先的田间小道 在齐腰深的荒草中几乎已经难辨踪影,小时候每天经过的小石桥也已被荒草遮没。 当年,踽踽独行的盲艺人就是沿着这条条交错的乡间小径,扶着一根竹棒走村串户, 为可怜的生计而日夜奔波。他们本来是见弃于命运的人,却负责为别人占卜命运; 他们终日愁苦,却要为别人带去欢乐;他们是盲人,却做了别人的导师,引导别人 的生活。在这乡间的小路上,我多么希望还能再看到一个身背胡筒鼓的身影从远处 迤逦而来,在村口站定,为我从布袋里抽出两根竹片,轻轻一击,嘬口发声,动人 的故事便从他的唇间源源不断地倾泻而出……我知道这不过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 如今即便还有哪位盲艺人为了维护自身的尊严不愿去做按摩师,愿意为了一日的生 计继续奔走在这青山绿水之间,恐怕也没有谁愿意继续倾听他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了。 他们的身影正沿着这乡间小路渐行渐远,走入历史的深处。我感到,随着这些艺人 的身影的消失,那些古老而忧伤的故事也将永远埋没于历史那杂草丛生的荒径之中 …… 而我却担心着这一传统消失的后果。我们的社会无疑取得了某些巨大的进步, 但迄今仍然没有谁想到要为农村的孩子提供适合他们的精神读物。曾经教育了上几 辈人的这一民间戏剧和口头(说唱)文学的传统,对年青一代已经成为遥远而陌生 的事物。这也意味着传统的农村社会系统的解体,因为可供这个社会系统中的成员 取得身份认同的媒介已经不存在了。这个社会系统显然正在被一个更庞大的系统所 吞噬,而这个更大的系统本身也正受到全球化趋势的威胁。那种由各种迥异的地方 性知识造就的丰富的差异在全球范围内正趋于消失。这似乎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实。 农村年青的一代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完全是看着电视长大的。和城里的孩子一样, 他们也接着电视教给他们的方式来思考和生活。但电视创造的神话离他们的现实又 是多么遥远。这会在他们的精神中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有谁来关心呢?正是这一点 让我感到格外担忧。在广大的农村,电视这种独霸的娱乐方式所造成的贫乏比城里 更令人触目惊心。电视的可怕之处还在于它一方面造成我们的贫乏,另一方面又安 慰我们的贫乏,使我们越来越习惯、安心于这种贫乏。在这种精神环境中成长起来 的农村少年,他们的精神状况会是怎样的呢?电视希望把他们塑造为没有血肉生命 的生产者和消费者,为城市提供廉价劳动力,为城里人的幸福牺牲他们自己物质的、 精神的需要。而如果没有一个东西为他们提供一个精神的空间,让他们可以通过它 发挥、发展自己的个性,这样的命运对他们就是不可避免的。 前两日见到一位澳大利亚的小说家,我们一起聊起这个话题。他说在澳大利亚, 传统作为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已经消失殆尽,到中国一看,没想到情况差不多。我 说恐怕中国的情况还更严重点。他遗憾地说,那种古老的生活方式的失去,使我们 丧失了通过双手与世界发生联系的那些古老而美妙的技艺,那种通过双手创造一个 事物的神奇的能力。我想,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一种与世界发生联系的方式,而是整 个一个世界,随着那种技艺和能力的失去,一个古老的世界正在崩溃…… 但愿他们离去的脚步不要太匆忙;但愿有画师在他们的身影彻底隐入黑暗之前, 为我们留下他们最后时刻的写照,以便当我们有朝一日需要的时候,可以凭借它唤 醒那些温暖而感人的记忆;但愿还有人守候在他们的身后,注视着他们消失的背影 …… 舍此,我们还能有什么希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