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或许人是由猴子变的,这些年,失去树木的痛苦开始在人们身上有所反应。听 说有人一掷十万数十万元去广置名木古树,为其豪宅点缀,以续福荫永驻之说。一 个城市,尽管很现代了,但因缺少树木,总觉得心里没底,人类的生物特征似乎无 法完美地呈现。因此,许多城市想来奇方妙法,将山野的树木大批“移民”,某南 方城市就有十万大树进城一说,东北某省会城市还设有大树进城办公室等等。岂知 山野的树木原本无多,这种强制“移民”的做法往往会给树木带来新的厄运。俗话 说,人挪活,树挪死,那些大树活在山林几十年,上百年,已经熟悉了当地的气候、 土壤,现在把它们突兀挪走,它们当然会很不情愿。正因如此,大树进城的成本非 常高,效果却适得其反。这情形颇像近年来流行的头发移植,倘若一个人内分泌失 调,仅仅靠移植稀疏的头发栽在光秃秃的脑袋上,怕还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我们应该承认这样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砍伐树木曾经创造了农业文明,但过度砍 伐却破坏了所有的文明,它的直接后果就是人类环境的彻底破坏。倘若人类无法在 这个星球上生存,所谓的文明又有什么用呢? 笔者曾经到过许多地方,看到过当地的所谓的“原始森林”。但从植物学角度 来看,它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原始森林,有的只是次生林或新生林。但在甘孜州 的海螺沟,我却看到了真正的原始森林。 车停下来了。人们纷纷下车,掏出相机留影。而我却利用这点时间端详那些树。 从我所在的角度往上看,那些像古希腊雅典城柱一样屹立的是高大的松树,它们一 排排站在山巅,绿色的树冠连在一起,在风中摇出波涛的韵律。它的更高处似乎是 云杉。它们多半隐入云雾中,只有悬挂在树身上的藤本植物闪动着寂寞长袖,召唤 着过往的旅人。在松树族群的旁边是葱茏的阔叶树,有几株桦树伸长着秀美的脖颈 在风中吟唱,还有一株巨型的木兰,全身披挂着苔藓缀成的盔甲,似乎背对着我们 正准备盛装出场,而它身边的一株白辛树则树干闪闪发光,叶片璀璨晶莹,像一个 干干净净的小姑娘。从它们的视线下移,我看见几棵树像轩昂的骑士沉默在那里, 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红豆杉,一种远古第四纪冰川遗留下来的古老树种, 在地球上已有250 万年的历史。现在,它们平静地接受着人们目光中的梳理;相反, 我却因为认出了它们高贵的出身而变得有些手足无措。紧傍山道的是藤本或灌木类 植物,那真是“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杂乱铺陈中,有许多叫不出名 的花和通红的浆果闪烁其间,令人目不暇接。从我所站的位置往下望去,紧挨道路 的是一株体形硕大的黄慵树,它慵懒地靠在路的一侧,宽阔的脊背似能驶过一辆越 野吉普车。它已经很老了,枝叶凋零,如一个垂暮之人沉浸在过去的往事里。在下 方的这片林海里,我一眼认出了躲在叶脉间谦恭的家乡树——来自北方的榆树。虽 然我知道榆树是一种女性树种,但它能在西南高原上扎根,仍让我惊讶不已。榆树 的繁殖主要靠它的碟状翅果,每一粒成熟的种子就像等待受孕的女人,它们乘坐着 如阿拉伯神话里的飞毯,张扬着扁平又干燥的翼翅随风飘荡,飞累了便任意着陆, 只要合适,就生根发芽。我想象这些榆树的老家可能在大西北,它们蛰伏在干燥而 寒冷的沙尘里,突然有一天,温暖的季风把它们吹上了天,在滚滚沙尘里一路南下, 南下,在这里,终于被横断山脉所阻隔,降落在海螺沟,成为这片森林里唯一有着 “北方口音”的少数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