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密林的一侧,我还看见了树的墓地。这是一群上了年纪的树,它们一律那么 老态龙钟,那么体形粗大。它们的肤色发黄,生命正在离开它们,有的实际上已经 死去,但它们全都显得从容又安详。在内地,习惯了树的被砍伐被杀戮,大多数的 树是非正常死亡的。而一旦看到树也会有尊严地死去,也会自然死亡,便觉得不可 思议。这片死林有几亩大,一株半截枯树矗立在前,宛若一通墓碑。我只觉得震撼, 却没有伤感。因为这片死林实际上成了最炫目的风景。一些附生植物爬满了死树的 躯体,苔藓、藻类、蕨类植物择树而生,竟一股脑儿蓬勃生长开来,有的给树披上 了一件披风;有的怒发冲冠,引来鸟雀在上边坐窝;有的干脆反客为主,在宿主身 上又发出另类的新芽。或许这是一些树生前曾有过的梦想,它们的浪漫情怀被寄生 植物们很好地写意出来,玉成一幅幅最美的挽联慰藉着树的亡灵。在这片死树的下 方,草木格外葳蕤,新生的树种,已然比肩,自然之手在死与生之间不露痕迹地协 调着,转换着,生生不息,永无休止。在草木空旷处,裸露的山地被地衣化了装, 铺陈出五彩的韵律,在阳光到达不了的地方,它们给周遭讲述着阳光的故事。 海螺沟旅途的重点是坐缆车去看贡嘎雪山。我所看到的森林景致只是半山腰的 一个点。在整个植物群落的垂直结构里,海螺沟原始森林就像挂在大山上的一幅巨 型壁画,我看了半天,也只是这幅巨画中的一小块。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完整地看完 这幅画,如果有人完整地看过它,那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康巴的山河是一种慢”,一个文人曾这样说。我喜欢这句话。具体到海螺沟 森林,我的感受是咫尺百年。在故乡原野一眼望去,若干里外的物什尽收眼底,阅 读的感受是平白与表浅。而海螺沟森林却不同,佶屈聱牙,艰深曲折,但却耐人咀 嚼。阅后的心得当是一部经典的古文。贡嘎山号称蜀山之王,相对高差达6556米, 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和自然气候,造就了生物气候分布的多样性和垂直变化。这是 一部可视性极强的生态景观,它会集了从河谷亚热带到高山永冰带7 个气候和生物 带谱,植物种类达到4880余种,野生脊柱动物达到400 余种,被国内外学术界称之 为“世界物种基因库”。在这里,真正是咫尺百年,仅仅一米的阳光,生物史就会 重新书写。 车继续向终点驶去,我躺在车尾,依然看那些长在脸上的树。我突然想到一个 新学的词:“可进入。”甘孜州委宣传部的一位同志介绍贡嘎雪山的冰川时这样说 :“海螺沟冰川是亚洲同纬度冰川中海拔最低,面积最大,可进入性最强的冰川。” 这个“可进入”的词给了我强烈的印象。 海螺沟原始森林该怎样“可进入呢”。 说起了“可进入”,除去我们这种纯粹旅游观光的“可进入”,历史上有没有 另外的“可进入”方式呢?比如说怀揣一把斧头。我要说的是,那把斧头几乎横扫 了全国的森林,为什么海螺沟森林独一幸免呢?历史上所说的“蜀山兀,阿房出”, 可见砍伐者曾经来过这里,那么,是什么原因终止了他们的脚步呢?有人说这里关 山阻隔,天路迢迢,这或许是一个理由,但绝不是让人膺服的唯一理由。六盘山和 子午岭的高度并不比这里低多少,同样遭到了灭绝性的砍伐,大兴安岭再高,也没 有挡住砍伐者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