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的故乡远古时期也是多树的。《诗经》里那些描写树的诗,有多半来自我的 故乡。但它却是怀揣利斧的人最早“可进入”的地区。经过世代砍伐,千年古树几 近绝迹,到了我们这一代,除了见过嵩山书院里的两株汉代的“将军柏”之外,别 的再也没什么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小学操场上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七八个孩子 环抱不住,有老人说它的树龄至少有500 多年了。文化大革命的前- 一年,这棵树 被砍掉了。我亲眼目睹了它被砍伐的全过程。砍伐者对其焚香磕头,拿着点燃的黄 表纸绕树三匝,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央告树上的神灵赶快搬迁,又似乎在推卸砍树 的责任,说砍树事与他无关,实在是迫不得已云云。然后就开始了砍伐。他们使用 的工具是锯和斧头,锛子和铁锹。砍伐整整进行了三天。此间,我曾有时间和这棵 树独处。放学了,我借故走在最后。我来到这棵将要失去生命的大树前,轻轻抚摸 着它累累的伤口,含糊不清地说些安慰的话。大树哭了,我看见它汩汩流淌的眼泪。 此时它的枝丫已悉数砍断,就像古代秋季问斩的犯人被削去长发一样。它矗立在那 里,已没有树的模样。那些枝叶杂乱地铺在它的脚下,树上的鸟窝就像一只破碗倒 扣在地上,里边的鸟蛋已经摔碎,有黄黄的汁液溢出……这本来是一个家,大树、 鸟窝、鸟蛋、小鸟,还有神仙,它们曾那么快乐地住在一起,但现在它们通通没有 了,我伤感地抱着大树哭了…… 第三天下午,那棵大树终于倒下。我在教室里听到了砍树人急促的喊叫声,循 声望去,见那棵大树已斜在尘埃里,一枝残留的枝、r 手臂一样向我急速地摇摆着, 就像跟我作最后的诀别,随着“轰隆”一声大树倒地,我的心被东西猛扎了一下, 此时,我已是泪流满面。 或许在这时,我就得了那种病,一种名日恋树症的病。 故乡是诞生农业文明的试验田,整个黄河流域似乎都是。现在,它们变成了一 篇寡淡的白话文,不管是在生物学意义上还是植物学意义上都是。我阅读着它们, 眼前浮现着我童年认识的各种树的形象:槐树、枣树、梨树、杏树、松树、柏树、 柳树……它们像我童年的玩伴,即使数过来,也超不过50个树种。我认识的农作物 亦是小麦、大麦、高粱、玉米等等,仅仅10余种。面对一些鸟类和动物的知识则更 少得可怜。农业文明就像是一副巨大的杀虫剂,它只对农作物有用,而对其他的生 命样式则是严重的戕害。在以千公里计的大平原上,植物和生物的数量急剧缩小, 生态系统单薄得像一张经年的旧纸,脆弱得提不起来。一个外国学者推断,在自然 状态下,过去两亿年中,大约每27年就有一种高等植物灭绝。随着人类活动的增加, 现在物种的灭绝速率是自然状态的1000倍。 我不知道人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能获得较高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指数,我唯一能 确定的是人离不开绿色,离不开多样性的生存环境。我们在谈到生物和植物的多样 性时已没有能力支配我们的想象,我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仅就苹果而言,我们 人类曾经使用过7000多个品种,而梨子则有2683个品种,毛泽东曾说过的若要知道 梨子的滋味必须要亲自尝一尝,而此梨非彼梨,如果他老人家知道仅仅100 多年前, 人们品尝梨子时还面临那么多的选择,估计他这段话或许就要修改。这项统计是美 国农业部在100 年前公布的,到了1903年,在过去100 年间,美国人曾经使用过的 苹果品种已有86%丧失,梨的品种已丧失88%,蔬菜品种已丧失96%。这100 年正 是美国运用工业文明的成果促进农业大发展的时期。据说人类有农业以来,曾种植 过几千个物种及更多的物种,而现在仅仅剩下100 多个品种……发达的美国农业为 美国人提供了享用不尽的谷物,同时又以农业文明剥夺了别的弱势作物的生存。而 且这种优势一旦建立,特别是在一个有影响的大国内发生,对生物和植物的多样性 世界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随着少数高产品种的被推广,紧接着便是几十个传统的 农作物品种被淘汰,随着这些所谓的先进农业技术走出国门,第三世界国家的多样 性环境也相继被摧毁。据上世纪末的一项统计,说现在发展中国家,52%的小麦、 54%的水稻田和51%的玉米田都种植了高产品种。这消息实际上在给我们透露出另 外的信息:发展中国家有一半以上的农田将失去多样性的传统物种。植物生物学告 诉我们,每一种植物背后与之发生固定联系并共生共存的生物大约有10至30种,倘 若该种植物丧失,与之维系的生物便找不到“家”,植物生物学称这种现象为“丢 失”,这是类似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一种生态悲剧,它们往往发生在旷野,不常 在人们的视域,但它却真切地发生并真实地影响着人类的生活。用少数高产作物来 换取一时的温饱,却永久性地丢失了多样性的生态环境,这可能是远比饥饿更沉重 的代价。一个外国专家指出: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新栽培品种和农业新技术在 第三世界国家推广应用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因为基因中心往往在第三世界,由基 因中心产生的材料里繁育的栽培品种,又传回原产地,从而造成了原品种的破坏, 结果开始形成一种“遗传腐蚀”过程,如此下去,所谓的“多样性中心”将不会存 在了。 我的故乡缺少文明的证明,但至少海螺沟森林能证明一切。 从贡嘎雪山返回,汽车仍盘旋在林海间。在半山腰,我们看到一男一女金发碧 眼的外国游客背着行囊与我们相对而来。男的岁数大些,脸上爬满胡须,女的岁数 很小,大约不到20岁的年纪。我们有些疑惑。不知这是一对情侣还是一对父女。但 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们进入此地的方式。在诸多选择中,他们全然舍弃现代化的交通 工具,采用了一种古老的方式进入这片森林,用脚一步步走完海螺沟森林到贡嘎雪 山的全程。我推算了一下,我们今天的行程,他们至少要两三天甚至更长才能完成。 与飞驰电掣般的快相比,他们选择了慢。但是这种慢却让我怦然心动。从他们消失 的背影里,我看到了一种诗意。我想起了那幅挂在山岩上的海螺沟森林壁画,或许 这种慢才真正适合阅读它。 两天后,我看到了另一种慢。 我们去德格经院,途经道孚、炉霍,要翻越雀儿山,往返行程约千余公里。就 在道孚和炉霍之间的公路上,我们遇上了一群朝圣的人。他们一步一拜,五体投地, 将圣徒的虔诚忠实地书写在大地上。头天上午,我们与他们在一个村子交臂而过, 等第二天下午我们从德格回来,在那个村子几公里外又与他们相遇。 他们的慢达到了极致。 如果说,外国游客的慢适合阅读,而朝圣者的慢则适合心灵。与神有约,似要 选择常人不及的的觐见方式,在困厄苦难中跋涉,既是人类的基本处境,又是佛家 的精神原点。这种慢的背后有强大的文化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