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想起另一棵树,那是棵枣树,它就没有老槐树好命,能安享晚年。 我七岁以后,家搬到了城东。这一带胡同的名字有意思:豆瓣胡同、豆芽胡同、 豆嘴胡同——嗅一嗅,能闻到一股泥土气。我问过外婆,为什么没有豆腐胡同?外 婆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我,因为豆腐是人做出来的,豆瓣、豆芽、豆嘴是豆子自己 长出来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搬家时是冬天,我没有在意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枣树。 日子三晃两晃,忽然有一天发现树上开出了米粒大小的花。我望着密密的枣花,颇 费心思地盘算秋天能吃到多少枣子。似乎有点儿多,会不会把树枝压折?一场春雨 过后,地上铺了一层鹅黄嫩绿的枣花,我又开始担心了。外婆说一棵树孤单,又栽 了两棵杨树。《红楼梦》里的丫鬟麝月数落杨树,说没有一丝风,它也闹个不停。 真是这样,杨树像个爱唠叨的妇人。枣树倒是不寂寞了,会不会嫌耳朵根子不清净? 院子里有一块几米见方的空地,清明过后,外婆率领着我们小孩子把地翻了一遍, 种上了向日葵、蓖麻、老玉米、草茉莉、指甲草。北方雨水少,地干得快,我最见 不得泥土干裂,看着就渴,所以浇水的活儿就落在了我头上。傍晚是我最忙的时候, 端着脸盆跑跑颠颠,像个勤劳的农妇。看到泥土吸饱了水,嗓子眼才觉得松快些。 直到现在我养花总是烂根。 可能是水大了,我们种的向日葵、老玉米都瘦高瘦高的,大人们说长得像我。 不管怎样,花花草草都长大了,我搬个小板凳躲在里面,蜜蜂在耳边哼哼,花荫下 拱出一朵胖胖的蘑菇,我想象着自己是森林里的精灵——“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 在”。流行歌曲往往能举重若轻随随便便地点中人间的死穴,歌里唱的应验了,有 人看上了这块地,砍倒了我的森林,莫名其妙地挖了一个防空洞,挖好以后,大家 很快就把它忘了。神奇的是,几十年来,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梦到这块地,我一如 当年,在那儿撒种浇水,不亦乐乎,可见缘分不同寻常。感谢这个梦跟了我这么多 年,它使我的森林一直平安地长在我的梦里。 枣树下的盛世在夏天来临。舅舅姨妈他们从大学回来度假,夜晚,绿荫如盖, 蝙蝠在屋檐下划出弧线,蛐蛐按捺不住,先在墙根下唱起来。一家人团团围坐,歌 声就像月光下的草茉莉一朵接一朵地开放。他们唱了很多苏联歌曲,这些歌异常好 听,好听到有点让人难过,难过了之后却更想听。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示, 顺着这歌声的指引,我走进了一本本苏联小说,又在那个世界里告别了童年。记忆 中歌声最后一次在这院子里响起,是舅舅回新疆之前,离上火车只有两三个小时了, 他忽然提议要教母亲一首歌,是电影《阿娜尔罕》的插曲。“我的热瓦甫琴声多么 响亮,好像装上了金子做成的琴弦。”他非常热心非常坚持非常认真地教,母亲很 配合地学。这两个四十多岁的人脸对脸坐在枣树下,阳光流金,绿叶明亮。我在幽 暗的屋子里安静地看着,听着。我知道舅舅马上要离开故乡,一去数千里;我知道 这说不上动听的歌声里盛着许许多多的心思。 后来的世道像翻滚的洪水,唱歌的人个个风雨飘摇。夏日依旧,枣树依旧,却 已物是人非。院子沉寂了。 多年以后,我偶然从这一带经过,误入一条胡同,走着走着,脑子轰地一响, 我陡然发现两旁的房子我全认识,脚步即刻飘了起来,像行走在前世,意识一片空 白,任凭窄窄的胡同牵着、引着,把我带到了枣树下。自是相对无言。几天后,我 又特意去看它,四周的房子已拆光,残垣断壁,瓦砾一地。是冬天,枣树光秃秃的, 恰如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模样。没了房屋院墙的遮挡,没了人家的烟火,它失魂落魄 地站在废墟中,像被遗弃的孤魂。我忽然想起邢台地震的那个下午,唐山地震的那 个深夜,在大地颤抖倾斜的瞬间,我们惊慌失措地夺门而逃,扑过去抱住它,本能 地把性命托付给它。原来树和人在一起住久了,就成了可以依靠的家人了呀——可 是此时,我除了默默作别,没有别的办法。 一年后,我又路过此地,透过公共汽车的车窗,我看见一大片簇新簇新的高楼 拔地而起,豆子长出的豆芽、豆瓣、豆嘴又在何方?不由得想起那句话:“时代的 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 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没有漫天火光,风和日丽,太平盛世,却也是一惊。 “生命是一惊,转眼就是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