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黯然走出胡同,左顾右盼寻摸汽车站,只一瞥就看到了他——站在一片鳞次栉 比的房子中的白塔。从小到大接长不短地见面,从没好好打量过他。想了想便朝他 走去。花20块钱买了张门票,里面和遍布于中国的佛教寺庙相仿。我站在空旷的院 子里觉得奇怪,这个身居闹市的寺庙为什么如此门庭冷落?比起城东那座香烟弥漫 到马路上的庙宇,比起城外玉兰盛开、紫藤缠绕、游人如织的寺院,他好像被人遗 忘了。白塔也难逃厄运。说起这座城市的白塔,人们想到的必是离他几里之遥、琼 华岛上的那座,它已经成了这座城市的招牌。可这座白塔多么显眼啊,却显眼到被 人们看来看去熟视无睹了。凡间的人礼佛也是势利的,哪儿的香火旺哪儿的信徒就 多,人们相信那里供奉的佛比别处更灵验,更实用。 北方的春风呼啸着扫在我脸上,没有一丝杨柳柔情,凶猛强硬,把寺庙刮得更 加荒凉。同样的风也吹散过700 多年来白塔下的盛宴。公元1271年,在马上征战了 数十年、刚刚建立起王朝的元世祖忽必烈为了给自己和这座即将定为都城的城郭寻 找一个支点,徜徉于太液池四周,观山水察星辰,亲自选在此处建造了最大最早的 藏式佛塔。这50多米高的巨人一身圣洁,万众瞩目。接着,又以他为中心,东西南 北各射一箭,以为界至,建起了一座16万平方米的寺院。西厢的朝天宫曾是文武百 官在举国庆典之前演练的场地,当年也是仪仗浩荡,鼓乐喧天,烛火通明。哪曾想 偌大一个寺院未及百岁,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吞噬了,唯白塔奇迹般地幸免于 难。往日的煌煌气象一夜间化为灰烬,废墟中白塔静默,令人不能不想到天意。白 塔出世就阅尽人间春色,“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世上 好戏连台,无穷无尽。白塔下不再出将入相,引车卖浆者流便纷至沓来。每逢初五 初六,马车辚辚,人头攒攒,白塔下又喧闹起来,只是柴米油盐的吆喝替代了庙堂 颂歌。再后来,繁华就变成了几张发黄的照片。 步出山门,看着满街乱跑的汽车一时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随便走几步,拐 进了庙东边一条小胡同。胡同不长,瘦瘦的,似一曲元代小令。庙宇的飞檐衔着百 姓的屋顶,檐角上的走兽探头探脑,似乎动了凡心,想一步跨到民房上逃走;民房 上的衰草也借着风势,伸长了脖子往那边厢窥视。看着有趣,索性跟着胡同走,在 白塔下绕起圈来。 白塔的风景不在寺庙里。前抄手胡同,一户院门洞开,两排房子径直贴到了白 塔的脚下。从这里看,白塔像一座山,房子们团团簇簇依着他,很安心的样子。苏 萝卜胡同里,突如其来跑出七八个端着玩具枪的男孩子,松鼠般地窜着叫着,惊起 了那边塔下自得其乐的鸟儿。安平巷,几个老翁老妪在背风的墙根下晒太阳,慢悠 悠地责备着今年春天的懒惰。白塔寺东巷,一个弹棉花的小伙子拉长声调吆喝着, 这时,塔上的风铎叮当作响,小伙子的吆喝顿时变得像吟诗了。宫门口东岔,铺子 一间挨着一间,刚烙好的大饼香气诱人,一车青绿的小白菜水淋淋地拉进了菜场, 卤水豆腐用屉布盖着搬了出来,立刻有挎着篮子的妇人凑上去。杂货店里,一地的 锅碗瓢盆,买主见缝插针站在其间,兴致勃勃地讨价还价。这条胡同就是毁于大火 的朝天宫所在地,从这里能看到白塔的背面,已是斑驳一片,岁月的伤疤触目惊心。 从这条胡同也能看到前朝旧事的影子,忙忙碌碌的生计顺着蜿蜒的胡同自遥远的年 月流淌到今天——塔顶上的风铎又响起来,随风四散。几百年来,这天籁般的声音 伴着老人入梦,伴着孩子长大,伴着婚丧嫁娶,伴着生老病死。白塔以他特殊的方 式护佑着脚下的老房、老街、老树、老人,护佑着市井中的辛苦日子。胡同里的人 和白塔低头不见抬头见,老街坊似的,谁都不去细究他的来历、他的含义,不知不 觉间,人们已经把他的影子织进了自己的生活,这一带街市也把他织进了自己的《 清明上河图》。 我在白塔下的胡同里绕了一圈又一圈,脑子里蹦出一句相传是仓央嘉措的诗: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遇。”我转过圣城圣湖 的白塔,转过雪山草原的白塔,我把一座座白塔留在了旅途中,留在了照片里。想 不到,和我结缘最早最深的白塔就在我身边,就在市井中。我把他留在心里。 最后,我又回到寺前。已是正午,大风吹散了马路上的烟尘,斜对面有一群玻 璃和钢铁打造的建筑熠熠闪光。那边就是赫赫有名的金融街了。那是今天这个时代 气场最旺的舞台,欧式的古典殿堂,美式的摩登大厦如众多的大亨虎踞龙盘,不怒 自威。到了夜晚,一条街的高楼灯光璀璨,晶莹剔透,似夜夜上演盛装舞会。若说 胡同里的白塔像个晒太阳的老人,那站在金融街对面的就是位白髯飘飘、遗世独立 的古人了。他已经看了700 年白云苍狗,春秋轮回,还将看下去。想到白塔在我来 到人世前、在我离开人世后都会稳稳地坐在那里,心里就很温暖,就有了天长地久 的感觉。谁谓河广,一苇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