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早晨中的,从夜里吹来的风,直接,像边地的直率腔调。她拉了拉和夜幕一样 深重的、毛毡一样的披风,脖颈稍稍依偎、沉溺地一缩。 ——你听说过一个叫唤雨湖的地方吗?这是她第二次开口说话。 上一句应该是英语,这一句也应该是南腔北调,音准不是哪里发得不够长、不 够满,就是哪里又发得太多、太长。他未及回答,她就纠正,或者补充道: ——哦,唤雨湖?梦幻?呼唤?雨的湖? ——唔,应该是的。 ——那么是真的喽?她说。 ——我没亲眼见到过。 ——没亲眼见到过?她重复他的话。 ——没有亲眼见到过,是不能说自己就相信的,是吗? ——尽管没有看到过,它完全依然存在。真的看到过,也未必相信是真实的存 在。比如,你一定看到了这里的雪山,这里的日月同辉。也就是说,有不同的物质, 和不同的感受方式存在。只是有不同的通道罢了。有时所有的机械装置都隆隆作响, 都工作,勤奋。有时,出于各种原因关掉了一部分,歇停。有时,就完全寂寞掉了。 就像什么也不在眼前一样。就像什么也是孤立的一样。这个是不由人相信不相信的。 知者自知。不知者,以为玄。 他一股脑说出这样一大通根本没想过的莫名其妙的话来。说完,他望望她,没 传达任何表情。 嗯,应该是这样的,他想。 她定是在思考他刚才所说的,解那费解之结。想想,连自己都对之匪夷所思, 何况陌生的她,冷不丁遭到这样一番不着边际的话,于这不晨不夜、暧昧不明的陌 生之地的风中?她沉默不语。他望着夜幕依然未消时侧立风中的一些人。路灯、停 车场的炫光侧照着毫无衰退之夜的6 点钟的早晨,使一些人的面孔看上去多多少少 有那么一点意味深长。但其实,他知道,甚至连意味浅短都没有,沉默就会带来这 些似乎的假象。沉默永远是催化剂——沉默,似乎加重。但仅此而已。没有性质的 改变。 他想接着说,我知道唤雨湖,也许终于要去,或者,我们,此地此刻,就已在 和它擦肩而过的近旁了。只要稍稍折个弯儿,他想,没准儿的事,谁跟谁邂逅、分 离,还能不约而同,在唤雨湖畔再度相遇呢,也未可知。而这,正是旅途的神性之 一。 但沉默既然已经来临,他就没再说。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沉默有一种恰当, 在此时此地,让他不想马上去驱散或减弱它。 就这样,谈话应该在沉默中结束或者漾开了。 弥散到不知名但确定存在的地方。 车子驶入时间的未来。道路带她劈开夜梦、旧梦,以及别的梦。道路带她进入 这抽象得如同形而上的山川。同行的车中人在颠簸中昏昏睡去?而前进中的道路在 黎明后的呈现,愈加完整、简洁,抽离现实事物,有精神实质存在的特征——这雄 伟绮丽的群峰,当然的耸立,或孤立,或在星空下昂然雄立,或在晨曦中自伫于必 经之途,仿佛占据、统摄了你的精神天空的绝对。它明明是山峰,但她应该无法判 断它真正的高度和体积,虽然它就在这里,就在她眼前,也无法判断它到底有多远, 因为它就是真正的边界,甚至边界之外仍有层出不穷的系统。你没有参照物,没有 现实事物的比例。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世间存在的体系。因为没有树木,寸草不生, ——谁说山川就必须生草?难道养育是山峦与生俱来的属性?如同生殖是阴性与生 俱来的属性?不。——没有生机,——或者这就是绝对生机,——只有白色的雪峦, 完美到精神化的白色,以及光的必然参与,光的神奇照耀,使它遗世独立。这样的 山峦并非危峰,因你无凌其上的愿望,你只观望它就满足,就安息。这山峦更不幽 峭险仄,嶙峋浩荡。——它不是有具体面貌的、有无限宝藏、生长动植物的山峰, 但,它是真的山峰。 没有比这更是山峰的山峰了。 整个格局都被这一种确定但又神秘莫测、无法探知的、奇异宁静所垄断,雪峰 终日被淡淡的蓝色气息所弥漫、笼罩。安静,神秘,甚至有那么一丝让人甜蜜的快 感。一种心安的宽慰。一种亲近梦想中的、伟大事物的感觉,一种被巨大而亲切的 簇拥并包裹、浸泡的温情,就在这驶进的几秒钟里,生生地出现。类似于诞生。 想一想,唤雨湖就一定隐匿在那山川背后吧?或者在更远的群峰之间的垭口。 想一想,就很好。 如何踏上本以为的凶险之途,他不知究竟。在边地的游荡已然数月,有的地方 初踏,有的地方折返,有的地方逡巡日久。峡谷,垭口,古镇,街衢,有的清晰, 有的昏睡中路经。也许在路上是一种状态,也可能是一种目的。他不容自己深想, 他不深想就上路了。有没有想把自己归于此间的一种潜意识?一种把自己安息于凶 险之途的痛快?牵引?那汹涌的、如同情欲般的、咆哮、喧嚣、无法克制的离开、 离开,那种阿甘式的、把自己放逐到无休止穿越美洲大陆的奔跑中的冲动,怎会在 这白色连绵至地平线的山峦中歇止!他没有设想过会是这样。但确定自己是有一刻 被完全攫住,一时脑中完全空白、倒空。而稍后的一刻,如同隔世的记忆,微茫隐 约,浮泛而起,他看到自己从哪里来。 他看到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道路并不能给人裁决。但裁决仍有其来源。那些隐隐约约、低沉的隆隆声,仿 佛从非常遥远之地发出的雷鸣声,那些强烈到炮弹般饱满、一触即发的存在物,那 些上路时只有方向没有道路的简单而坚定,随着雨季到来和雨季最终的过去,大雨 滂沱,频繁、随处可见,因而不再大惊小怪的塌方、泥石流、山体崩塌,隔夜的梦, 竟没有丝毫存在过一般,神奇地被过滤掉了。 当他重新把目光投向群山——那巨大纯粹的山峦时,已不是初见,已不再惊诧, 竟油然而生一股因久久的凝视带来的深情。 久久的凝视,可以带来深情。 而这空间,这里的领空,竟也因这久久的凝视,渐呈现出淡淡蓝色的品质。空 间、光、材质,基本设计元素的运用。上帝,伟大的设计大师。虽然我们看到的也 只是这些设计的影子。山峦的影子。上帝的影子。不是吗?而真正的山峦是什么? 在哪里? 人的一生中,应该经受和目睹真正伟大的事物。巨大的存在就在那儿确定无疑, 有一种根本的益处。他终于可以不去想这些伟大的事物到底有没有。有,怎样?没 有,怎样?他从此不用想着远方,生活在别处。而一旦这样想过之后,一个轻轻的 界限,一个心理上微微的、轻浅无刻度的暗示,就可以使一切变得不同——恰恰那 些平日忽略过的、从指间一寸一寸滑落过的、微小的事物就开始浮现了,它们夹杂 着生活无边无际的体积和滔天声响,逶迤而来——仿佛夜晚瞬间交换白日,没有黎 明过渡,没有早晨逐渐由稀到密的人来车往,而是忽然的、赤条条的白日,兵荒马 乱的白日。经过的路边小镇一处矮小瓦房的酒幌,夜间路上弯道前临时停车,下车 撒尿时呼吸到的、令人振奋的松林空气,大理老街上店铺主人未移走的生活垃圾— —这些单一的、琐碎的、具体的温暖,忽然眼前,此起彼伏。 汪洋大海的白日。不同来路的喧嚣向所有方向进溅、冲决。他想起自己曾经是 厨房里辗转腾挪的身影,他不断去揣摩、寻觅、仿制、靠近、捕捉蝶鱼尾的最佳口 感。他想起各种气味,各种线条、形状和轮廓,以及纷至沓来的、糅杂中的、千千 万万可能的、光线中带来的色彩。稍加放松,哪怕有一点缝隙,他就会头痛地想起 一只不断反复出现在脑海里的、上锁的旅行箱。尽管那箱子非他属有,但却像沉默 而尖锐的钉子般钉在他生活的最深处。多年。无以复加的细节,如同生活垃圾般七 七八八秘语与谜语的存在,日常生活的烟火气。它的不可预测性、非齐一性、不固 定性、未完成性,以及价值上的不确定性,归于易变性的谜语,以及这谜语的多样 性,对确定性、稳定性的反动,那些有关时间、空间、内心世界的秘语啊。唯一的 肯定是:这不肯定?而唯一的完成是:未完成?“我”在这个过程之中?从有限的、 确定的过去,向着无疑是更加有限的、不确定的未来移动?于生死之间移动? 如果这是唯一的确定,那还需不需要抉择?抉择的位置在哪里?人,之所以是 人的位置在哪里?他的作用,微不足道? 不知答案。 同时,他在心里答应自己:无论如何,以后绝不再躲避和逃。 但也绝不任由它按捺搓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