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旅途中有这样浓厚的睡眠是一种昂贵的馈赠。很多年来,她应该想尽了各种办 法都无法让自己的夜晚进入真正的梦乡。是的,无法成功。她留心观察,潜心研究、 解析,暗暗发现,她认为此乃一种家族遗传。他,她,他们,都曾经使用药物,都 需要借助药物才可有一夜安眠。是什么手掌,抓住了这个家族的夜晚?使他们无一 漏网被全剿?答案的不得,和这答案的获得,把她推入更大的无法回答的提问之中。 写作会改变生活的很多东西。曾经的她,一天,一月,一季,一年,经年,在 玄想冥想之中度日,梦和实景已然相互交织、吞噬、不分你我,生长成其他生命样 式和外观。每天躺下的时候,很软。没有肉体。只有离开而去的精神的背影——微 微的、转身离开时的颤抖。如同风中关门的一声钝响后空气的颤抖。无边的寂静。 风的脚步一点点离开去远方,她听到那脚步渐走渐远,脚印越走越小,越淡越浅。 她不能阻止它离开。肉体被弃如敝屣。只是,这弃如敝屣的肉体,依然在夜晚喘息、 歙息。它就喘息、歙息一个夜晚,直到明天。开始接下来的旅程。 无法安眠,是一种写作的宿命,还是她的家族的宿命? 昨晚,在旅途中的小客栈,她拿出随身携带的书籍。此时,她已经不写作了, 但她更加大量地阅读。昨晚,她读另一个女作家的作品。一个叫茹的美丽的、正值 华年的女作家。茹脸形极为端庄、秀丽,真正的美女。上世纪末喧嚣中的美女作家 今何在?健康的容貌,健康的身姿,在女作家里几乎少有,漂亮且有成就的女画家 却数量可观,而美丽的女作家更属世间罕有。但是茹几乎是瞬间崩溃的,崩溃于一 本书的写作里。茹用一条绳索,结束自己于黎明前夕。可以想象那是多么深的夜啊, 太深的、滔滔的、黑色的水,划着,游着。游着,划着。似乎永远可以划下去,游 下去——茹曾坚信自己可以写到白发苍苍,华灯点亮黑夜,生长皱纹,欲望减缩衰 退,面对青山而慈祥。但是,划着,游着,忽然她就不划了,不游了。茹会游泳, 游得极好极好,一直以来在游啊,划呀,一点不吃力,甚至优雅。但就在那中间的 什么时间,有些东西开始了,停止了划动,停止了游。茹静止在水中。茹无声无息。 不挣扎不自然的死。控制中的死。决定的死。 阅读,也是旅途中不可少的内容。它构成一种流动中的理解,一种静止阅读时 无法到达的理解。纷繁的景象,内心的流动意识,都使得这理解大于手间这本书的 本旨。这理解有流动的风雨雷电,有冷暖,有纠结,有浇灌和敞开的生长。在旅程 中携带什么书,是一种厚爱。因为她和书一起经历时空之流,她和它一起越过千山, 她和它的气息一起随夜进入旅途中每一个人住的、大大小小的旅社,呼吸、交会、 入眠,早晨一起上路。她和它一起生长生命的温度、长度、幅度。它不再是书,它 承担了陪伴、分享、印证,拥有互相温暖的责任。这是挚友和情人的位置,完美、 默默旅伴的作用。一本书的行距,连接了旅途中的道路,和谐平衡了道路中的昼夜。 她并不总是在阅读。在路途中,更是临窗眺望,注目远山。但临夜,阅读就是一种 必需。 她读茹。在茹未完成的写作中,在茹死后依然被出版的残稿里,有大段大段关 于伤逝中的旧中国的描绘。破败、冷风呼啸和热气腾腾兼有。人头簇拥的码头、火 车站、商铺。仓皇的、人口众多所以面目模糊的人群。 以及遥远且相邻的异邦景象。 藏族人,汉人,印度人,尼泊尔人,缅甸人,英国人,美国人,甚至犹太人。 在众人的、集体的、面目模糊的队伍中凸现。 南京大屠杀。 以及三十年前的1974年。 “1974年3 月10日清晨,一名身穿军服的上了年纪的日本人来到警察局。他向 人们深深鞠躬后,郑重地把一支步枪放到地上。他说他是少尉小野田,是奉上级的 命令向你们投降。这个人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在茂密丛林中又战斗了整整三十年。 在菲律宾。人们发现他时,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如同野人。 “1944年,他接受训练后被派到菲律宾,从事游击战。主要任务非常的单纯, 抵抗敌军,破坏敌人。而行动策略简单至极:自己活下去,没有后援。隔年的2 月, 美军登陆,投降或战死、甚至他们的大批同伴自杀了,卢班岛上只剩下小野田等四 人:少尉小野田,伍长岛田,上等兵小冢,一等兵赤津。他们并不知道战争已经结 束,躲人丛林,继续作战。 “小野田保持着不断移动的战略,一个地点几天之后,就会移动。在漫长的雨 季,他们竟然安置营盘,因为再无人来到丛林深处。他们偷窃当地居民的食物,捉 野兔,吃蜥蜴,他们无法猎取太多的食物,想尽一切办法保持身体热量。他们在森 林中的藏身之地很干净,他的手下活着时,他经常训练他们,甚至组织诗歌比赛。” “他们无法占领和统治整个岛屿,但他们可以让岛屿上的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他们会突然出现在村落,射杀破坏,因而让岛屿上的人产生一种无所不在的恐惧。 在这个意义上,他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这正是游击战的最高目标。” 这些零星的片段和资料,一些些尘埃和颗粒,堆积过程中的路途和褶皱。一些 些沙粒。对于茹的死曾经起过什么作用?这是必经之路?沿着这条路走,谁将知道 源头、上游、中游、下游、百川归海的答案? 茹应该和她不同。她孑然一身。茹有幼子和儒雅、温和的丈夫,而茹竟然不顾, 竟然起身离场,没有不忍心。她不明白怎么亲人也不能抵挡、分担那软弱、恐惧和 伤痛吗?难道不能?他们可以想象,但终难抵挡和分担?而且,为什么要亲人去抵 挡去分担呢?这是另一个问题,隐讳在爱的面目模糊之中。 她已经不写作了。 敏感被一点点减缩、收藏,束之高阁,除了睡眠的不可期待,基本上摆脱了曾 经的作家生涯带来并遗留的——不可避免的、职业化损伤。因为孤单一人,她从不 让自己生病。她暗示自己不可以生病。再没有比孤单地躺在医院病床上更加失败、 挫伤的事了。 她不允许自己那样。 她知道,并且命令自己:那种酸涩的处境,她将在她的一生中都小心谨慎绕开, 极力避免。直到死亡来临,也不缠绵病榻。她从人们的视线里位移、出跳,却无数 次被追问同一个问题:是何时?因为什么和写作不告而别?不要幻觉的那一刻,失 去幻觉的那一刻?隐约但持续的不自在?对生命秩序逆反的反感?写作中存在的虚 无?稍纵即逝的拥有和丧失?生活中的自我是个幻觉,写作是个更巨大的幻觉?谁 知道呢。它的影响不大。不小。足足可吞噬掉像茹一样的——正值华年的生命。 嗯。她起身去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夜色浓密,万籁俱寂,酒是唯一可靠近的诚 实不欺。玻璃杯中的液体,它真实,但凭着它,你也可以凌空缥缈、不真实起来。 夜雾齐胸,万物安详,此时太虚幻境、月色闪耀,艺术气息馥郁芬芳,茹,你怎么 会当此叫“停”?你看到了什么?它狰狞吗?它幻灭吗?它锐利?凌厉?断魂?简 单!粗暴!同时诱惑!魅力不可阻挡!你拼了命去拥抱? 她和它一起转身! 她显然希望旅途成为镇静剂。让她找到迅速、深沉、甜美的睡眠。于是她屡屡 上路:在广袤中消失微小的自我。无法安妥的、自我的幻觉。 不再写作的日子里,这沉着、顽固,旁人看似费解、潦草的生活模式,理所当 然地进行。并且,深入到无痕。完全闭合。 不写作的日子,上帝的道路依然被指出,无可置疑。这并非难以启齿。但,终 于成为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