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丛林作战,对人的腐蚀太大,余痕难消。长时间、超过人体忍耐性的考验,一 旦成为身体、头脑的顽固镌刻和记忆,就会兀自存在,自行举动,长久地起作用。 炎热的灼伤,记忆强加的灼伤,无论如何,不仅仅留下疤痕。那里的壕沟仿佛刚刚 挖好,不是仿佛,是已然挖好,尽管灌木丛野生如织,但战士并未失踪,只是尚未 各就各位。 对于去那里会怎样,并没有真正的预感。所以,事后没有一张照片留下来。发 生于我们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往往这样,它出现的时候从不预约——它说来就来。 不过,比留下照片更可靠的,是我们的记忆。 看到沁人心肺的美人、美景、美物、美食,当它的程度过于强烈,涌起的感受 是同等眩晕。目眩神迷。这种类似的眩晕,在车子开上唯一的盘山道路的时候,就 出现了。那完全是北方的山,非笋式、有山顶的,它没有山顶。屏壁,雄浑,男性, 横无边际。巍巍昆仑,巍巍太行,都是如此。一个沉寂的火山口,上面一个几乎废 弃的村子。在村子里走着,东一看,西一看。平坦,开阔,不同于山坳里的小山村。 不同于一般的小山村。这里位于绝顶,所以视野开阔。环视四周放眼望去,恰恰正 有冬天难得的丽日当空,青天更青,褪去叶子的柿子树、香椿树们,裸露的、苍蛮 的墨黑,铁骨虬枝,像中国画中的水墨。这老树黑枝丫,向肃杀的冬季天空舒展、 张开、静止着自身的存在,比我们这些寒冬来看它的人更镇定,更节制,更自在, 更肃穆,更有尊严地矗立,望去令人起敬。 远处树顶,仍挂有圆圆点点的柿子,如在墨色树枝间镶嵌小巧玲珑的小圆灯, 光线照耀下的橙色透亮、可人,有油画的色彩感。那橙暖色,在冬天山中的冷灰中, 很艳,如同光,有穿透力。远远就能看到。 在村西有这样的悬崖。这是第一次站在悬崖边。现场是壁立千仞,万丈深渊, 眼前的山谷好似完全封闭。仿佛古罗马斗兽场式的,一囫囵的整体圆形。因为没有 坐标,不知要比实际的斗兽场大几千倍。太阳下的山谷气象,既险且祥,超出想象。 默立悬崖边。那悬崖非常漂亮。看到那种峻拔的漂亮,整个人只有安静。如同 不久前看到香格里拉的高山草句一般,只有突然降临的安静。天地呈现这样的清净、 无邪。在香格里拉,内心就出现过这种安静,人被神奇事物攫住,就会有这一刻忘 我、忘你、忘他吧。忘掉时空,忘掉天地人。在香格里拉藏区,分不清自己是人是 仙,记不起今夕何年,不知自己是男是女,更不可能想起世俗生活、表象世界、纷 纷纭纭。你当然不在月球,但显然既无重力,也没有离心力了。 那里,在悬崖边,仿佛突然被撞到,一瞬间是失重的状况,真空的感觉,原有 经验消失后蓦然腾开的一块尚无名字的空地。不在册。新天新地,是时间开始的零 点,是天、地、人之外的第四维吗?禅定,指的是什么? 这个雄性的、壮丽的悬崖边,你能想什么相对的问题呢?只有一个和莎士比亚 的哈姆雷特一样的问题:你要么活着,要么跳下去。那个问题可以有一点更改:你 要么像你想活的那样活下去,要么就和这眼前壮丽的悬崖和群山化为一体。 这个地方叫台阳,台阳之前有岗南、横涧、黄峪、吴家窑,更早的时候还有一 两处地方。记不清了。现在是台阳。这里,后半生的拯救之地和着陆之所?葬身之 地? 我会想念这个地方,前生来世地想念。这里和我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所以一见 倾情?突然释然。相信我们终于会遭遇生命里的某种确定,不可思议,但清清楚楚。 真实得如同假象。只是早晚而已。相比其他,是多么的不确定。也因此,因为不确 定前提或者迷雾太多、太久,耽于岁月的沙尘滚滚,感觉以为冬眠,似乎时世无情, 但毫无防备地出现,竟忽然使你得到了抚慰。当确定出现,以你如今的年龄和感觉、 储备,你的敏锐会在一刹那苏醒和复活?如宝剑出鞘! 相信你的感觉冲出心底向你说的那句话吧,不会错! 生命终会起舞的。之前只是等待而已。 并不存在浪费的才华以及时间,只是等待而已。哪里有什么浪费! 乌托邦是个在心里涌起美好情感的词汇。想起这个音节的时候,心里会突然漾 起丝丝袅袅清气、柔肠。这本是一个美丽的、关于巴黎公社的设想。一个乌托邦。 我们这些痴心的人,开始奔波在建造这个乌托邦的路上了。日后,哪怕别的什么也 想不起,都忘记,终不会忘记在路上颠簸的情景。 在周末的山间,在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村予的前方,我们的道路通向那里,指 引那里。颠簸,成为一种日常生活。我们去过多少个地方呢?东南西北都去过,有 时根本搞不清东南西北,因为非得绕着山梁走,一会儿在山前,一会儿又盘旋至山 背、山脊。 这样,去过五六个地方。每一个地方都真实地设想了一遍。以至在第五六个的 时候,并不像最初上路的时候那么确定了,经过了跨度几年的寻找、看实地、运作, 出现转折,以至必须改弦更张、调整策略,甚至易地,开辟新战场,我们并没有疲 乏,甚至更加被激发。 但最初以为一蹴而就的可能,已被岁月的改变而改变。我们依然上路,但境界 更厉害,不去设想今天将去的这个村子会何种模样。不提前预想,提前准备,头几 次是换掉皮鞋,还不忘带上相机,这一次,竟毫无准备,直接穿着长皮靴、羊绒大 衣就上山。相机一定没有带。但恰就在这一次,发现了台阳。 遭遇了台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