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住在最后一个没有联上网络的村子里。只要他们联上网,全世界就都上网了。 梅是村里的时尚专家。她出售化妆品和时髦服装,指导大家梳妆打扮。村子里 的女人们至少需要一套洋气衣服。当然,像温先生的太太柯婉那种比较有钱的女人, 一套是远远不能满足需要的。 梅勾勒出大城市的穿着打扮,她总要再加上一点自己的独特风格:一条缀着金 属片的橙绿色围巾,或者在衣服上加一道花花绿绿的褶边。“我们的日子过得这么 好,当然该穿得鲜艳些。”梅总是对自己的顾客提出这种建议。 “可不是吗,你说得一点儿不错。”她的顾客常常这样回答,同时被象征他们 幸福生活的时装彻底迷住了,“可照片上那些日本女人全都挺严肃的。” “太过分了,她们一心只想着自己。”梅一边说,一边学着照片上那些日本女 人,头一低,脸一板。接下来,她和她的主顾就会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自己什么都 懂,真了不起。 梅往返于村镇之间,她的审美观念与她经销的睫毛油和口红都是从镇上得来的。 梅始终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个信息贩子。她有移动电话。移动电话太重要了。全 村只有一部有线电话,安在小茶馆里。梅必须和供应商私下交流。要是在小茶馆里 拿着电话听筒大声嚷嚷,内部信息一公开,可就卖不了钱了。 其中的尺度很难把握。要去镇上,梅必须搭车,搭的又常常是她的老主顾的顺 风车。搭车,同时又不泄露底细,可得有本事才行呀。 所以,梅必须冒风险,和男人同路去镇上。这些男人忙完农活后喝得醉醺醺的, 一心想着下山找乐子。这些人对她那套不感兴趣,但有时她不得不厉声教训教训那 些男人,让他们不要对她动手动脚。 最稳妥的是同村子里的老师沈先生一道进城。沈老师只有一匹小马,一辆双轮 马车。所以虽然一大早出发,也得花一整天才到,又一整天才回来。但和沈老师进 城不会有泄露时尚秘密的危险。他的兴趣在诗歌和自然科学课里。到了镇上,他们 总要去地板干干净净的冰激凌店吃两客冰激凌。吃到最后,他总要把碗舔个干净。 这么做时他挺不好意思的,像个孩子。沈老师是个和善的人,全村人都为村子里出 了这么一个大学问家而特别骄傲。梅在记事之前,便与他认识了。 当然,有的时候,梅也免不了搭某个算不上朋友的人的车,一块儿到镇上去。 四月份,大变动之前,村子里开始筹办一次盛大的婚礼。 新娘叫塞克,意思是“糖”。她爸爸去麦加朝过圣。新郎家姓阿塔克鲁。这次 婚礼可是村里的大事。梅的任务是为新娘制作结婚礼服。 梅有个大秘密:她的裁缝手艺糟透了。这种礼服只有手艺高超的专业师傅才揽 得下来,梅只好进城去弄一套。正好,孙妮·哈西姆提议带她进城,让她替自己参 谋参谋整个漂亮发型。梅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孙妮家是本村一个大族,不过她的丈夫费萨尔·哈西姆是个外来户。哈西姆先 生是个粗鲁的大块头,连老婆都不喜欢他。孙妮喜欢的只是他的钱和房子。哈西姆 一边抽烟一边开车,焦黄的手指头又粗又厚,像海龟脖子。孙妮与梅坐在后座上, 格格笑着,前仰后合。想到和朋友一块儿进城,而且马上能够知道她穿着打扮的秘 诀,孙妮简直乐开了花。 梅微微笑着,交头接耳,大打包票。“给我供货那个人今天要在就好了。”她 说,“她给我的那些料子颜色特别极了,别的地方根本找不到。我从来没问过这些 好东西她是从哪儿搞来的。”梅勾下头,压低嗓门说。“我猜她的丈夫肯定……” 一个含糊不清的手势,神秘兮兮地。也许那些东西是偷来的?从提供给外国贵 宾的货物中偷的?天晓得。梅的指尖在客户胳膊上模棱两可地划着。 镇子名叫耶斯波茨基,绿色山谷的意思。汽车穿过狭长的街道,两边是一幢幢 新修的单元楼,再往外则是褐色的沙地。镇子里还新建了一所监狱,另外添了不少 墙上嵌满镜子的迪斯科舞厅、大广告牌、照得亮晃晃的店铺招牌。不时还能见到一 辆屁股后面喷着青烟的丰田吉普车。 但镇子中心几乎没什么变化,和好多年前一个样。老式木屋歪歪斜斜挤成一堆, 平屋顶、百叶窗、卵石砌成的山墙,店铺招牌也没什么光彩。老集市广场上,到处 是卖菜的农民,随地铺开一张席子就算一个摊位。中年人在小餐馆前下象棋,年轻 人则三五成群四处闲逛。 高音喇叭也是老样子,在电线杆上哇啦哇啦播放着新闻和音乐,声音回荡在镇 子里,宣布新出台的惩办毒品制造者和贩卖者的法规,报道本地的重大事件,比如 铺设信息高速公路的最新进展情况啦,演艺界某某当红明星正在参观本镇啦,等等。 都是让镇上人大有面子的消息。 哈西姆先生在集市附近停好车。梅觉得喇叭的噪音直往肺里扎,像烟昧、香水 味和发胶味一样。她跨下货车,深深吸进镇子的气息。进城了,真是刺激啊,她的 胃里都翻腾起来。买东西的人吵吵嚷嚷,农民和驴子大声叫唤,还有汽油味、菜叶 味、下水道味,加上广播的声音,这一切使她精神亢奋。她和她的中年伙伴深深呼 吸着,咯咯咯地笑成一团。 “现在。”梅替孙妮理了- 一下头发,拍拍她的脸,“是让你好好打扮打扮的 时候了,非让你来个大变样不可。在山里可没法子。” 梅领着她的同伴来到哈拉特的美容店。其实就算孙妮自己一个人来,找的肯定 也是这种店铺。但与梅一道,受到的欢迎非同寻常,大呼小叫,满面堆笑,面颊上 连连亲吻,表明梅的熟人在这里将享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这儿有个总顾问,梅。 提建议,评论,发出警告。小心!她的皮肤细嫩得很呀。嗯,那绺头发得好好修整 一下。哈拉特嗯嗯答应,连连赞同,就像发现了以前一直没看出来的大秘密,然后 同意给孙妮做某种发式。其实,哈拉特原本就打算做这种发式,只不过这样一来, 就可以使双手湿淋淋的孙妮觉得自己备受重视,像个女王。 有了这种种过场,增收费用便是顺理成章的了。梅也不过分,没再要求打折。 哈拉特眼里那道冷光告诉她,没门儿。 这只是今天的开头,梅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趁着孙妮眼皮上盖着黄瓜片,一时动弹不得的时候。梅开口道,“我手头还有 点小事要办,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放心,只管让她们打理。我去去就来。”不等孙 妮答话,她已经一溜烟走了。 梅得抓紧时间,赶到裁缝那儿取结婚礼服。裁缝小姐姓苏,心灵手巧,只可惜 是个残疾姑娘。她开着一家小裁缝铺。 只要有生意上门,苏小姐总是感恩戴德。可怜的人儿,瘦得像一段弯曲的细树 枝。打过招呼,苏小姐转过身,蹒跚着领梅到店铺后面拿礼服,瘸腿拖过粗糙的混 凝土地面,喀哧喀哧响。可怜的小东西,梅想,她是怎么做针线活的? 但就是这位苏小姐,竟然找了一个跑时尚生意的男朋友。那才叫真正的时尚业, 还是首都巴尔沙汗的时尚业呢。她常常拿出他的照片让梅看,跟登在画报上那种照 片一模一样。小伙子帅极了,白衬衫闪闪发亮,梳着飞机头。她不住地说,自己存 钱就是为了以后要和他在一起。梅觉得实在理解不了,这么帅的小伙子怎么会找个 跛子当女朋友?还那么体贴?当着苏小姐的面,梅会说:这是爱的奇迹!多好的小 伙子呀!但她埋在心里的想法却是:你要是聪明的话,就别去巴尔沙汗找他。 苏小姐的男朋友寄给她最新款式的服装样式、图片、杂志,整个时尚目录都给 她寄来了。有件东西特别宝贵,是一部精装的样本书,封面像礼盒盖,翻开全是彩 图,全国所有最流行的服装样式都能在里头找到。 那些挣大钱的模特儿瘦得像鬼,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耷着个眼,好像她们的 全部财产都压在眼皮上。瞧模样,她们跟西方女人和日本女人差不多。其实她们就 是这个国家的人,但腿却那么长,那么时髦。身体轻轻飘飘,好像是用空气做的。 梅讨厌那些衣服,看上去跟用脱了色的毛巾一样。黄乎乎的,要不就灰扑扑的, 而且连一点装饰都没有。 梅不满意地叹口气。“这些有钱女人干嘛非穿着内衣走来走去?” 女孩拿到礼服,拖着步子,走过几堆还没卖出去的燕麦纹衣料,来到梅身旁。 苏小姐长着一张瘦精精的脸,一嘴大牙,好像总在惊恐地瞪着前方。 “真有钱的话,就不太在乎穿什么了。”声音很温和,却使梅觉得自己像个没 教养的乡巴佬。这姑娘真的有才华,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把握外面的世界。跟她在一 起,梅不由得希望自己能变成另外一个什么人。 “话是不错。”梅说,“可你也知道,我的主顾都是些山里人呀。”她和女孩 会心地一笑,“他们的品位,嘿,就别提啦!咱们还是瞧瞧这件蛋糕一样的礼服吧。” 婚礼服真的像个涂满粉红和白色糖霜的蛋糕。只是这“蛋糕”自个儿不停地摆 动着,一层层白色网面,边缘缀着保丽龙泡泡纱。 “真需要这么多装饰吗?”梅一脸满意的神情鼓起了女孩的勇气,她怀疑地问 道。 “我的顾客我了解。”梅答道。至少,她心想,别人能看出这是一件费心费力 做出来的礼服。她检查衣服的做工,太漂亮了,整件衣服像自动凝在一起的雪白的 奶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可真会拾掇,尽管梅自己并不喜欢这身礼服。 “做工很精致。”梅一边说,一边掏钱包。 “你太客气了。”苏小姐欠了欠身,轻声说。 和梅一样,苏小姐也是中国血统。共同的血统使梅和苏小姐之间,能够很轻易 地明白对方的想法。 “来杯茶好吗?”女孩问道。当然,滚开的茶壶里一定是汤色清亮的新茶,而 不是本地那种焦油一样的卡斯坦尼斯茶。 “真想坐下喝会儿茶,但我还有个同伴,正等着我呢。”梅解释道。 礼服用牛皮纸小心地包好,保证不起折痕。梅匆匆辞别苏小姐,一路小跑赶回 美容屋。孙妮刚好做完头发,身上散发着喷发剂和香水的香味。 “礼服在这儿。”梅说道,揭开包装纸的一角,让哈拉特和孙妮看了一眼。 “哎唷!”两个女人同声惊叹,那一角白色的薄纱,好像美梦中的云朵。 付清哈拉特的钱,彼此点头微笑恭维一番,两个女人走出美容店。 一出门,梅嘘了口气,仿佛现在才算找到一个和孙妮说话的机会。“哎!哈拉 特这个小妖精,手艺倒真是不错,但你必须盯紧点儿,看着她做。她给你做得怎么 样?” “好极了,尽心尽力。我真幸运,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孙妮说,“我一定 得付钱,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梅牙缝里啧了一声,“别,别,我又没做什么。你这话我可不爱听。”这种对 答当然是惯例的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