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美好的一天以找到孙妮粗鲁的丈夫告终。哈西姆先生脸膛红红的,在一个只有 一台电视和四面秃墙的俱乐部里喝得半醉。 “你花了我的钱。”他嚷嚷道,眼睛瞪着梅。 “梅是我的朋友,根本没收我的钱。”孙妮厉声道。 “你付钱给人,她再吃回扣。”哈西姆先生打雷一样喝道。 “她让他们少收我的钱,不然我会花得更多。”孙妮大声辩驳,脸绷得像石头。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梅的眼睛似乎在问,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人怎么能忍受这种丈夫? 这正是我的悲剧,另一双羞愧的眼睛痛心疾首地回答。 两人坐下来,哈西姆先生继续气乎乎地看电视。梅捉摸着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敌 意,以及这种敌意意味着什么。 电视屏幕上,本地的女主持在播报新闻。天才,大家都这么称呼这些主持人。 她穿一件红色的礼服,别着一个硕大的金胸针。她的头发不知怎么弄的,不仅没有 披散下来。反而像把扫帚,直直地竖着。整个人打扮得油光光的,像滑溜溜的冰块 一样。她滔滔不绝,高声大气,得意洋洋地露出一对虎牙。 “她的头发也是在哈拉特那儿做的。”梅咬着孙妮的耳朵说。 天气预报、地图、可敬的总统和全体内阁,一个接一个,好像正在决定着什么 不得了的大事。 俱乐部的男人们可以自己挑选想看的电影,这全是因为网络的缘故。有了网络, 去镇上一点儿也不好玩了。从前,电视上播什么,男人们就得看什么。播出的节目 孩子们和家里其他成员说不定也喜欢看。大家坐在一起看同样的节目,俱乐部的气 氛当然和睦得多。现在,女人几乎完全看不成电视了。俱乐部里弥漫着讨厌的酒昧。 男人们又选了一部功夫片。梅和孙妮只有忍耐,坐在一边无聊地呷着可口可乐。看 架式,哈西姆先生今天是不会给她们买晚餐的了。 好容易等到傍晚,车子装好货,哈西姆先生驾车带她们回自己的山旮旯。路途 漫长,货车在路上摇摇晃晃,东偏西歪。 “这一趟你可赚了不少。”哈西姆先生对梅说。 “我……我只挣了一点点。我只想让咱们村子风光些。我可不愿意让别人把我 们看成乡巴佬,就因为我们住在山里。” 孙妮的丈夫粗鲁地大笑起来,“我们本来就是乡巴佬!”接着又嚷嚷说,“其 实你全是为了钱。” 孙妮窘迫地叹了口气。黑暗中,梅艰难地对自己挤出一丝微笑。我早把你看透 了,孙妮的男人。你想霸占我丈夫的土地,想让我丈夫当你的佃户。你不愿让你老 婆的钱落到我的手里,坏了你的如意算盘。你只想让我和我丈夫都给你做苦力。 整整四个小时,在黑暗中听着汽车引擎的吼声,和一个想毁了你的男人待在一 起。真是件怪事。 五月下旬,学校放假了。 至少有六个毕业的女孩需要购置新裙子。苏小姐做两套,剩下的由梅自己做。 梅要买做衣服的料子,得再去耶斯波茨基走一趟。 正好温先生要去镇上为村子里采购一台新型电视机,那种能与网络连接的电视。 够让人兴奋的:又是毕业,又是新电视。村里的几个孩子排成一排向他们挥手,目 送他们出了村庄。 他们的村庄,克孜尔达赫,被大山环抱着,山尖积雪终年不化。山上的稻田级 级攀升,像通向白云的楼梯。 天气真好。晴朗无云,清风送爽。温先生的太太柯婉聪明伶俐,通情达理,是 梅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和她在一起,梅很少掩饰什么。这一路梅觉得愉快极了。 温先生把车停在市集广场上。梅正伸手到车后拿帽子,听到高音喇叭里传来 “天才”尖利的声音。 “……一次文明的巨大进步。”喇叭里“天才”的声音说,“现在,我们的绿 色山谷终于可以和巴黎、新加坡或东京一样,与世界保持同步了。” 梅嗤的一声,“哼,又在他们那张破渔网上搞什么鬼花样。” 温穿着城里人爱穿的那种茶褐色衬衫,在货车外站得直直的。“我倒想听听这 个。”他笑道,抽了一口烟。 柯婉抬手扇开烟雾,“电视上不是说吸烟对人有害吗?成天看电视,你要能照 着做就好了。” “嘘——”他示意她别打岔。 广播里的女高音继续热情洋溢地说:“从前,因为网络的不便,因为我们无法 承受接收信息装置所需的巨额费用,绿色山谷被时代发展远远抛在了后面。这一次 飞跃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信息将通过我们时刻能呼吸到的空气传播。这是一个全 新的事物,就像在大脑里直接装上了网络电视,只需将大脑联入网络就行。” 柯婉收拾好东西。“胡说八道。”她咕哝了一句。 “下个星期天将进行一次测试。测试在东京和新加坡进行,我们绿色山谷也在 同一时间参与。到那时,东京能看到听到什么,我们就能看到听到什么。告诉你认 识的每个人,下个星期天进行测试。毋需担惊受怕……” 梅心里清楚,广播里让大家不用惊慌,说明必然会出现让人惊慌的事情。 “什么测试?哪种测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柯婉一迭声地追问丈夫。 温先生拿出男子汉大丈夫胸有成竹的轻松劲儿,笑道:“嗬,现在感兴趣了吧?” 一个卖菜的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你们该多看看电视。”一边说,一边摇晃手 里的萝卜,向女人们兜售。 柯婉追问不止,“广播里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们要把电视装进我们脑袋里。”丈夫乐呵呵地说。他低头看着地下,也许 心里正巴不得这个新鲜刺激早点来呢。“啧。去年电视里就在鼓捣这事,闹了一年。 没想到真还成了。” 集市里嗡嗡声吵成一片,像腐肉上盘旋着大群苍蝇。人们好像刚刚听说这个大 新闻似的。两个穿得鼓鼓囊囊、稀奇古怪的年轻人一个转身,伸出巴掌,在空中互 相打了一下子。这种动作梅以前只见过一两次。惟有一个老太婆对周围的事不理不 睬,唠唠叨叨地骂一个在斤秤上耍手脚的小贩。 梅担心地说道:“脑袋里装电视?我可不想在我脑袋里装电视。”她不禁想起 那些油腔滑调的新闻主持人和功夫片。 温说:“不光是电视。比电视高级多啦。是整个世界。” “什么意思?” “是网络。与过去的网络大不一样。这一次要装进你脑子。这儿的白痴和酒鬼 只知道用它看香港电影。其实网络的功能大得多,大得很,无所不包。”说着说着, 他有些支支吾吾了。 “讲清楚点!一个东西怎么可能无所不包?” 一大群人围拢来,想听温先生的高论。 “所有事物都在网上。反正,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能看到这种新电视了。” 其实柯婉的丈夫也不太清楚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日常生活全被这种新网络败坏了。连美容师哈拉特都怪里怪气的,跟平常相比 简直换了个人。她吃吃傻笑,格格地咬着牙絮叨不停,像冻得打哆嗦似的。 “嘿,来啦?”梅领柯婉进去时,哈拉特又使出平时那番把戏,“这次是要举 行婚礼,还是宴会?” “都不是,”梅指着柯婉说,“她是我一个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这小泼妇,双手朝两个腮帮子一按,张开嘴,装出大受震动的样子,“哇!噢!” “你能不能专门为她来一次特别的?”梅问道。她的眼睛在说:我可看见了, 你店里没别的顾客。 要按哈拉特的脾气,她恨不得这么说:今天太忙啦——如果需要专门做,明天 再来吧。但钱毕竟有吸引力。哈拉特语调一转,“当然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总是把好朋友带到你这儿来,因为你做得实在太棒了。” “是啊。”女孩说,“都是那条新闻闹的,刚才我可有些怠慢。” 梅挺直身子,板起脸,突然间严厉起来,好像岁数都大了许多。她的整个身体 仿佛在说:别再把自己搞得魂不附体的。用带柄长梳开始给柯婉做发式的女孩则用 自己的动作反唇相讥:乡巴佬。 这天剩余的时间没什么地方好去。梅觉得累极了,心烦意乱。她犯了一个从没 犯过的可怕的错误:不知不觉中,竟然把柯婉带到了自己平时买口红的地方。 “哎呀!这里真是个聚宝盆!”柯婉惊呼。 白痴,梅心里咒骂自己。柯婉是个好人,不会占自己的便宜。但如果她把这地 方说出去!她的有些客户可没有柯婉那种好心肠,她们连声谢都不会说。 “平常我从不把人带到这儿来。”梅低声说,“懂吗?除非像你这样的特别要 好的朋友。” 柯婉善良厚道,但一点儿也不笨。梅还记得,在学校时柯婉的作文和数学成绩 每次都是全班第一。正在对着镜子试假睫毛的柯婉立刻简明扼要地回答:“放心。 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未免有点太干脆、太直接了,简直就像在说:时尚专家,我们都清楚你是个什 么人。她甚至转过脸来,笑嘻嘻瞅着梅,眨巴着装上假睫毛后显得特别大的眼睛, 仿佛在嘲弄时尚。 “不太合适,”梅说,“我是说这副睫毛,你用不着假睫毛。” 卖化妆品的女人想做成这笔买卖。“自己觉得好就行,干吗要听她的?”她问 柯婉。 因为,梅想,我每年都要在你这里买价值五十瑞尔①的化妆品。 「①瑞尔,柬埔寨货币单位。」 “我朋友说得不错。”柯婉对卖化妆品的女人说。从长相看,柯婉一点也不比 杂志上那些美女逊色,只是牙齿和齿龈有缺陷。“谢谢你带我来看这些东西。”她 碰碰梅的胳膊,然后买下一只便宜的唇膏,对卖化妆品的女人道了谢。 梅和卖化妆品的女人怒目相向,然后两人都掉开视线。梅暗下决心,下次我一 定要另找一家。 往常凉爽清洁的冰激凌店竟然钻进来几只苍蝇。 店里的老头一边道歉,一边挥舞毛巾追打苍蝇。“抱歉,有点烦人。”知道来 的客人是乡下女人,他这样的态度已经算非常客气了。“伙计们全发疯啦,什么事 都不做。” 三个重重叠叠穿着好几层印花棉布衣服的卡尔兹老太婆用拐杖跺着油毡地板, 其中一个大声说:“搞这些新玩艺儿真是发了疯,愚蠢透顶。怎么?觉得咱们缺胳 膊少腿?觉得咱们的小伙子大姑娘成天离不开电视,非得在脑袋里装一台?” “还是从前好。”另一个老太婆连连点头。 “从前比现在好多了,大家都和和气气的!”第三个说。 柯婉低声对梅说,“哼。是呀,那时真是比现在强,孩子一生下来就死,土匪 们随时闯来抢走庄稼。” “今天怎么人人都不对劲,你说说这到底是咋啦,柯婉?”梅问道。心里一片 茫然。 “说实话吗?”柯婉说,“没人清楚。可能连搞测试的那些大人物自己都不清 楚。不然为什么先要测试?”她顿了一下,重复道,“没人清楚。” 最糟糕的事还在后面。柯婉的丈夫没有喝酒的习惯。理发修面之后,他来到事 先说好的咖啡店里喝着茶等她们。温炫耀着一套外设插头和一圈缠在线轴上像丝一 样闪闪发亮的细线。他把燃着的烟头靠近细线的一端,另一端立刻闪烁起星星般的 亮光。 “光纤。”他摇着头,赞叹不已。 一个叫斯鲁普的本地人和他在一起。斯鲁普是个电信工程师,在梅眼里那可是 个上等人的职业。他负责安装他们新买的电视。斯鲁普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像个娘 们,“光纤价格低廉,已经布好线的地方可以即时使用数据传输专线。”他的话梅 一句没听懂,只觉得他说的全是外国话。 温先生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来,”他对两个女人说,“我给你们解说解说。” 他走到通讯电视前,打开。动作挺麻利,像个内行似的。屏幕上既没播放电影, 也没播地方新闻,画面上全是按钮。 “看见了?你可以随便选择。什么都能选。”他用手指触了一下屏幕。 出现了当地那个“天才”的画面,和原来一样露着两排整齐的牙齿。还是那种 尖声尖气、激情洋溢的调门,很能感染男人和乐观的年轻人。 “哈罗。欢迎使用空气网络数据服务。长期以来,在享有和利用信息上,严重 的贫富不均现象一直困扰着世界。”她抬起一只手,指向想像中的信息天堂,另一 只手指向屏幕,好像在提醒绿色山谷的老百姓:必须认识到自己就是信息方面的赤 贫户。 “在信息富有的世界,利用电视,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信 息。这些都是通过网络实现的。” 接下来的画面让人摸不着头脑:一大堆或方或圆的联接示意图表。接着,图表 跳了起来,进入空中,变成一大片弯弯曲曲的线条。电视里把这个叫做“场”,却 跟场院场地打谷场什么的一点儿也不像。电视里说,这叫光速传输压缩祈愿场,画 面显示这些“场”钻进人的脑袋瓜。“在世界各个地方,许多医生已经通过实验证 明了它的安全性。” “用闪电打人的脑袋?”柯婉假装兴奋地问,“听上去可真够安全的。” “唔。”温绞尽脑汁,想找个办法宣传这个崭新世界的种种奇妙之处,“思想 其实就是一种电,在我们脑子里。呃,这个新东西也是电,所以能钻进脑子里,跟 思想一样。” “但必须事先格式化大脑。”斯鲁普说,“只要经过格式化,就能利用空气传 递信息。空气可以存在于任何维度。” 说些啥? “总共存在十一个维度。”他试着对两个女人解释,但刚开口就明白这是白费 劲,“这些维度是宇宙大爆炸之后留下的。” “我知道怎么才能引起你们这些女士的关注。”柯蜿的丈夫接过话头。他再次 用花哨的姿势触了一下屏幕,“相当于把这个放进你们的脑袋,想什么时候打开就 什么时候打开。” 屏幕一下子变成奶油色。一个穿高跟鞋的大都市女人在旋转舞蹈,身上穿着国 内最新潮的时尚服装。这个女人梅见过,是苏小姐珍藏的那本宝贝书里的一个模特 儿。 “噢!”柯婉呼出一口大气,“哦,梅,瞧,她多可爱呀!” “这是专播时尚节目的频道。”她的丈夫说。 “一直不停‘”柯婉叫起来,掉过头,震惊不已地望着悔。柯婉的视线回到屏 幕,有一会儿工夫,她的脸映射在那些模特儿上面,谢天谢地,柯婉最后总算恢复 了常态,道“但最后总要看厌呀。” 她的丈夫嘎嘎地笑起来,“你可以选择别的节目嘛,想选什么就选什么。”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梅觉得肚子翻腾起来。她的肚子比脑袋先一步得出了结论 :柯婉和她丈夫会爱死这玩意儿的。 “瞧,”他说,“连买衣服这种事,你都能通过它办到。” 柯婉惊奇地连连摇头。屏幕上的声音报出服装价格,柯婉再一次觉得自己有点 儿透不过气来,“哦,天哪,得卖掉我们四个农场中的一个,才买得起一件这样的 衣服。” “这些我两年前就知道了。”梅说,“对咱们这种人来说。这些衣服太素了。 咱们喜欢花花绿绿的,把什么都穿出来。” 柯婉满脸悲伤,“那都是因为我们太穷了,住在那么偏僻的大山里。” 人人都这么想,一想起心里就直痒痒。总有一天,大家不会再像这个样子。不 管外头怎么做生意,说到底,山里人才了解山里人。自己人需要什么,只有自己人 才明白。 梅说:“她们中没有谁赶得上你这么漂亮,柯婉。”这倒是句实话,除了牙齿 以外。 “你这个时尚专家可真会恭维人。”柯婉拉住梅的手,眼睛却还是如饥似渴地 盯着屏幕,上面正透露着时尚信息,那些梅曾经挖空心思要保守的秘密,一个接一 个,源源不断地流}+{ 来,像止不住的血。 “这些都装进脑子以后,”柯婉对她的丈夫说,“我们就再也用不着你的电视 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