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下来是忙碌的一周。 除了原来说好的六套服装,梅又接到一些额外生意。 星期三上午,梅偷偷拜访了唐·穆德。她喜欢唐。唐长得像个胖胖软软的过熟 的桃子,不细看看不出皱纹。唐最喜欢躺在椅子上让人宠着,当然,只在跟别人约 会的时候。唐的一切都有点与众不同。她是中国人,比丈夫小整整十岁,特别喜欢 养猪。 家养的猪就住在前屋,养得肥肥实实。屋子的一半堆满破烂杂物。那头畜牲看 土去颇有派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唐四岁的儿子乖乖地坐在它旁边,喂它吃一 种绿色的树叶,好像这家伙自己找不着猪食似的。 “说话不碍事吧?”梅压低声音说,眼睛瞄了瞄旁边的小伙子。 唐的胖脸堆满笑意,飞快点点头,表示没关系。 “这小伙子是谁?”梅稍稍放大点儿声音。 唐摇了摇手指头。 一定是她们认识的哪一家的孩子。梅猜测是柯婉的大儿子鲁克。鲁克十六岁, 已经长成大人了,不过穿着那身紧绷绷的白衬衣和短裤,看上去仍然是个孩子,只 不过套着短裤的足球运动员似的小腿上长满汗毛。他的娃娃脸又圆又软和,但脸上 却是一副完全不同于孩子的惊慌失措的表情。 “唐!你呀。”梅吃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嘘。”唐格格格地笑起来,脸红得像胡萝卜。两人都装出不明白对方意思的 样子。“我得找人帮我干点儿缝缝补补的活儿。” 肯定是柯婉那个漂亮的大儿子。 “嗯,这么大的孩子是需要有人开导开导。”梅咬着唐的耳朵说。 唐笑得喘不过气来,怎么都止不住。 “你呀,我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了。瞧你的脸色,哪儿还需要胭脂。”梅说。 唐爆发出一阵尖笑。 “女人保养皮肤,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了。”梅假装收拾自己的美容工具, 又说,“我是怎么也不可能把你打扮得更漂亮了。我可比不上一个年轻小伙子。” “没有……没有什么……”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什么比得上一个棒老二。 ‘’梅尖叫一声,脸上做出震惊的样子,唐也尖声浪笑。接着,两人双手紧捂脸颊, 发出嘘声,提醒对方小声点儿。梅留心记下对方面颊哪些地方发红,等一会儿好照 样子补妆。 梅补妆的时候,唐说起自己怎样瞒过丈夫。“我告诉他我要去找点新鲜猪食,” 唐压低嗓门,“然后,我拿着一个空桶出门……” “回家时桶全装满了。”梅轻佻地说。 “唷!”唐假装要打她,“你跟我一样坏!” “你以为我进城去干什么?光是去打扮?”梅眉毛一挑,撒谎道。 爱情,提着她神秘的装衣料的手提袋,走在回家路上时,梅心想,爱情跟我没 关系。她脑子里闪过了那小伙子的光腿。 星期四,柯婉准备用牙线整理一下牙齿。这可是件新鲜事,以前柯婉并不注重 外表。梅只觉得心里一震——她的朋友觉得自己老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看到了 电视上模特儿们白得不可思议的牙齿。有血有肉的人嘴里。牙齿怎么可能长得那么 白亮齐整? 她进门时,柯婉漂亮的大儿子一闪就躲了起来。他还穿着上次那条短裤,两条 光滑的长腿露在外面,裤裆鼓鼓囊囊的。就是他,梅心想,昨天在唐那里看到的就 是他。 她扶着柯婉的头,枕在垫好毛巾的枕头上。 该不该提醒她的朋友留意自己的儿子?她应该背叛哪一个朋友?梅暗自摇头, 这之间不可能作出选择,她只能保持沉默。 “碰到麻筋招呼一声。”梅说。 柯婉的牙磨得像老马,茶褐色,黯淡无光,齿龈上小时候结的伤疤历历在目。 梅在牙缝间拉动牙线时,觉得好朋友的牙已经有些松动了。她把一股股用过的牙线 扔进一个整洁的小袋子。 说话成了梅一个人的事,占着嘴的柯婉没法搭腔。梅说,她不知道能不能按时 做好衣服。那些女孩子的妈妈们没一个知足的,个个都觉得自己的女儿应该得到最 好的衣服。嗯,当然了,到头来,还不是钱最多的人家到手的衣服最好。人家买的 衣料好呀。嘿!还有两家说要缓一段时间才付钱!好像我买六套衣服料子不用花钱 一样! “她们总认为她们的时尚顾问是个有钱女人。‘’梅时常觉得这种想法挺可笑。 柯婉的眼角皱了一下,闪过一丝笑意。眼里有点泪光——有点疼。 “唷,牙一碰就疼?该早提醒我呀。”梅说着,检查柯婉的牙龈。靠里一点儿 的牙龈受伤了。 如果你有钱,柯婉,你就会有一口好牙。有钱人保养他们的牙,不知用什么法 子让牙齿一辈子白生生的,不会变成茶褐色。梅把拉偏的牙线从柯婉的嘴里扯出来。 “剩下的这些牙我改天再来给你拉。”梅轻声说,“今天不行,不过也等不了 多久。” 柯婉合上嘴,咽了口唾沫。“我快成个老太婆啦。”她说道,勉强笑了笑。 “拄着拐杖的老太婆。” “笑起来非掩上没牙的嘴不可。” 两人笑成一团,梅又加上一句:“再戴一副厚厚的老花眼镜,眼睛鼓得跟鱼似 的。” 柯婉伸出手,搭在自己朋友的胳膊上。“还记得吗?从前,我们一块儿用纸和 贝壳做小船。在小船里点亮蜡烛,再把它们放到小河里。”“当然记得!”坐着的 梅向前倾了倾身子,“现在我们可不做啦。” “头上顶着枕头、腰里系着祈愿带。唉,再也没那种日子喽。” 过去,每年都要过一次祈愿节。小河里漂满点点烛火,漂过一阵子以后“嘶” 地一声沉进水里。“我们每次许的愿都是爱。”梅沉浸在回忆里,喃喃地说。 第二天上午,梅对他的邻居滕老太太提起祈愿蜡烛。梅差不多每天都来看望她。 在梅忙乱的学生时代,滕老太太作过她的老师。她现在九十岁了,成天坐在小阁楼 的窗前,面朝青山消磨剩下的日子。她的双眼黯然无神,视力比瞎子强不了多少, 根本看不见窗外的东西,坐在窗口也许只是为了嗅一嗅田野的气息。 “你来啦。”每一次,滕老太太厚眼镜下的眼睛都会浮出一丝笑意,其实那副 眼镜对她的视力只能起很小一点恢复作用。她记得点蜡烛的事。“还把南瓜籽晒干, 吃不完的串成项链。你没忘记吧?” 在梅眼里,滕老太太仍旧那么美。年纪这么大,她的脸却显得更精致了,像猫 的骨架,小小的,非常纤巧。说起话来有点像自言自语,很小的小事都能让她笑起 来,别人一看就觉得她非常满足,非常愉快。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她说。沈先生开办村小学之前,滕老太 太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开了一个托儿所。“当时我心想,这就是被人害死了父亲的小 女孩?真可爱呀。你直愣愣盯着我晾衣绳上那些衣服的样子我还记得呢。” “你问我最喜欢哪一件。” 滕老太太笑起来,“呵,对,你说你喜欢上面有很多蝴蝶的那件。” 失明,就是说,她只能看到过去的事。 “我们还有过网球场呢,知道吧,就在我们村子里。” “是吗?”梅装着以前没听说过这事儿。 “是呀。呵,当时咱们这儿驻扎了部队,网球场就是他们建的。我们常去打网 球,穿着学生服去。” 球拍是军官们给的。现在,村子里的平先生占着这块地做汽车修理生意,早就 看不出球场过去的样子了。 “噢!他们全都那么英俊,村子里所有女孩子都那么喜欢他们。”滕老太太笑 出声来,“我记得我那时还不到十岁,有一个军官特别关心我,说我长得像他的女 儿。打完仗他还送过我一个玩具小熊。”她笑着摇摇头,“那时候我成天抱着玩具 小熊,逢人便说我要和那个军官结婚。呵呵。”滕老太太摇着头,笑话自己过去的 傻气,“我要是嫁给他就好了。”她老老实实地说,觉得自己挺疯的。她总这么说。 即使现在,滕老太太身上也有一种力量,让梅感到宁静和安全。老太太出身书 香门第,从前家里有个积书满架的书房。可惜多年前的一次大洪水把书全冲走了。 但滕老太太依然背得许多土耳其人、卡尔兹人和中国人的诗歌。梅小时候坐在她的 膝头,她常常一边摇晃着梅,一边背诵诗歌。到现在,那些诗她还背得出来。 “听那苇笛,”她又背诵起来,“将怎样讲述一个传说!”她失明的苍老的脸 在诗歌的节奏中轻轻摆动,这是《神圣的玛斯纳维》①中的段落。“苇笛声声,那 是火,不是风。” 「①十三世纪波斯诗人贾拉里丁·鲁米的著名诗歌。」 梅向往地说:“哦!我要是能背这么多诗就好了。”每次探望滕老太太,她总 能找回一些童年时代的美好感受。 星期五,梅去厄兹代米尔的家里。 母亲名叫哈提加,女儿叫塞辰。哈提加是个疑神疑鬼、反复无常的小个子女人, 显然担心梅要价太高,对梅很冷淡。哈提加低矮陈旧的石砌房子里气味刺鼻:烧炭 味、汗味、牛粪味,还有从早到晚从不间断的煮茶味。房子后面传来一阵阵奶牛痛 苦的哞叫声。没按时挤奶,牛被奶胀得很难受。可怜的奶牛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 哈提加却跟没听见一样。她把梅引进家,在梅身旁神经质地转来转去,捻着梅拿来 的衣服料子。 “衣料可真太好了。”哈提加说,生怕梅反对。其实这并不是一块好料子,好 料子得花钱呀。哈提加有五个孩子,丈夫又笨又懒。玉米棒子堆满了半间堂屋。最 小的儿子只穿了件破衬衫,坐在那堆脏兮兮的玉米棒子里。 唉,屋子太污浊了,也许哈提加从来没有打扫过。她递给梅一个烤玉米。你孩 子没在上面拉屎撒尿吧,梅心里嘀咕,但还是尽量客客气气。哈提加的女儿光着脚 试穿衣服,动作又粗又重。塞辰是个倔犟、邋遢的女孩,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 什么都瞅:瞅她神经质的妈妈,瞅梅费尽力气在衣服上做出的黄色红色的穗子。无 论大人们说什么,她都支着耳朵昕。 “呃……那……到毕业时……”塞辰的妈妈嗫嚅着想说什么。 是啊,梅有点尖刻地想道,毕业典礼的时候,塞辰非洗个澡不可,可能是这辈 子头一回吧。看她那双光脚上到处是划伤,好多伤口都化脓了。 “我妈是说,”塞辰说,“星期六你要给我化妆吗?”塞辰不停地眨巴眼睛, 蓬乱的头发扫得眼睛发痒。 “呵,当然。”梅对俯身向前的年轻女孩随口应了一声。 “怎么,到时候那么多姑娘,你会操心我这么一个穷家小户的孩子?” 女孩眼中闪着忿忿的光。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没人敢看轻你,除非你自轻自贱。”梅说。小时候,她自己也是个贫穷、饥 肠辘辘的孩子,生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奇迹。当时,滕老太太就是这么对她说的。 “衣服脱下来。”梅说,“我得带回去把最后一点收尾的活做完。” 塞辰当场跨出裙子,赤条条站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哈提加没有责骂她:只给梅 倒来一杯茶。刚才拒绝了烤玉米,现在梅只好接过茶。至少这是开水。 哈提加转身照看烧黑的茶壶,她的女儿挑衅地斜站在一旁。阴部就那么敞着, 像婴儿的屁股。 梅手忙脚乱地折着裙子,这样可以尽量不去看那个女孩。但女孩的眼睛却定在 她身上。梅有些受不住了,“想让别人瞧见吗?去穿点东西。” “没衣服。”塞辰说。 她的几个姐妹到镇上去买毕业礼物,家里能穿出门的衣服都让她们穿走了。 “你的意思是没有你想穿的衣服吧。”梅瞥了哈提加一眼。她真有些后悔替她 担起照料女儿的这副担子。“你别的衣服,原来那些旧衣服,随便找一件穿上。” 女孩以一种更蛮横的眼光瞪着她。 梅终于被惹火了,“我可不给畜生做衣服。何况到现在为止,你一分钱都没付 过。再像这样站在这儿,我就走人,裙子你就别想要了。想穿什么参加毕业典礼, 随你便。穿得像个妓女我都不会在乎。” 塞辰转过身,拖着步子走进侧屋。 作母亲的还蹲在茶壶旁,多烧些水掺进没什么滋味的茶汤中。她靠茶和玉米过 日子,那种老玉米,其他人家一般用来喂牲口。她惊恐的眼光游移不定,屋后的奶 牛还在一声声惨叫。 梅坐下来,重重喘出一口气。这一周真够呛!她瞧了瞧哈提加的裙子。是用她 丈夫的破衬衫一片片拼凑起来的,针脚细密,缝得很贴身。哈提加会缝纫手艺,梅 不大会——当女人的,知道这种事心里总是不踏实。哈提加或许什么时候能明白过 来。大变化就要来了,梅以后除了照着图片抄衣服样子之外非得找点别的事做不可。 她脑子里突然灵机一动。 “有没有兴趣到我那里来干?”梅问道。哈提加看上去又高兴又畏缩,她说先 得问问丈夫。 一切都将发生改变,梅想道,好像是在说服自己。当天晚上,梅一直工作到天 亮,打完另外三件裙子。角落里摇摇晃晃的缝纫机终于安静下来。。做点粗活还成, 但毕业礼服这种细活就不行了。 刺眼的电灯光在她头顶上白亮亮地照着,梅觉得有些头痛。丈夫乔打着呼噜。 上面的阁楼里,乔的弟弟和乔的父亲也在打呼噜,二十年来一直这样。 梅看着乔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十六岁时,乔可算得上是村里引人注目的帅小伙 子,冲动,机灵。婚后一年,梅第一次随丈夫去耶斯波茨基。他在那儿的建筑工地 上打临工。梅遇上了一个聪明的城里人,是个有钱的针灸大夫。再看看自己蛮横的 丈夫,天生一头蠢驴,一问三不知。后来那个针灸大夫还吩咐乔返工重作。到了耶 斯波茨基,她英俊的丈夫简直就是个傻瓜。 他们的一生就这样陷在小村子里,不知不觉间成了中年人。儿子威克是个陆军 少校。驻扎在巴尔沙汗。他寄给他们装着各种小东西的橙色封皮的包裹,寄给他们 卡片和装在彩图盒子里的火柴。他结识了一些城里的女孩。威克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们的女儿莉莉在耶斯波茨基的另一头,住着一套带卫生间的平房。是啊,生活总 会把你身边的每件东西都带走。 凌晨的这个时候,她能听到湍急的小溪流过陡峭的斜坡,直冲下山谷。接着村 北头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梅知道是谁:他们的阿訇,森亚拉尔先生,穿过村子到 村南头的清真寺去。一只狗冲他汪汪地叫开了,是住在桥边的杜太太家的狗。 梅知道,柯婉这时肯定蜷在丈夫怀里。柯婉真漂亮啊。她是埃利奥部落的女人。 所有埃利奥女人都有一副姣好的面容。她的丈夫温倒没什么,大家都不怎么提起他。 梅仿佛看见熟睡的柯婉颤抖了一下。柯婉在做梦,梦见了其他东西。她血管里流淌 的是部落的血,一到夜晚,这种原始的血脉便使她体验另一种生活,部落的生活。 梅知道,柯婉干净漂亮、身强体壮的儿子肯定在睡梦中均匀地呼吸着,像躺在 摇篮里的婴儿,熟睡中还在轻轻拍着身旁的小弟弟。 就算看不到,梅也能想像村子上空的月亮和云朵。沟渠里的水面上闪动着粼粼 月光。脉脉流过的河水啊,从前承载过她们祈愿的纸船。水下的泥浆深处,一定还 躺着许多往日的蜡烛。 接着,阿訇缓慢忧伤的吟唱开始响起。嗓音深沉而温柔,像宽容温和的枕头, 接纳人们进入梦乡。各家的牛栏里,孤独的奶牛开始骚动,它们会游荡到镇子广场 上,舔食一些盐,然后等着被赶到一处,结群去草地吃草,直到晚上才回来。梅听 到了第一声牛铃的叮当。 就在这时,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房间中弥漫开来,某些梅不愿看的东西, 黑黑的一大团,像一只嘴边积着白沫的黑狗,消沉、沮丧,无以名之,却又盘踞在 她心头,挥之不去。 梅叹口气埋下头,缝得更快了。 裙子总算按时做完;总共六件,颜色各不相同。 梅挨门挨户地跑着交货。睡眼朦陇的母亲们弯腰致谢,女儿们兴奋得蹦蹦跳跳, 像锅里的开水。 一切都很顺利。孩子们集合在彩旗下,有柯婉的儿子鲁克,有塞辰,村子里十 个毕业的孩子,到齐了,全都笑吟吟的。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看上去真像政府广告 画上那些前程似锦的少年,红红的脸蛋,健康的牙齿,一往无前的样子。 沈老师宣读每个人的成绩。塞辰得到的表扬最少,只有一条:帮助照看家里的 奶牛。但她仍然在热烈的掌声中得到了她的毕业证书。接着,梅的朋友沈老师说了 些出人意料的话。 他提起一位全村人共同的朋友,这位朋友为这次毕业典礼花费的时间比任何人 都多得多。她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带给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村庄一个美好的瞬间。 这位女裁缝师辛苦工作,仅仅是为了使他人更加美丽…… 沈老师说的是她。 ……她深爱着我们的女儿们和母亲们,不计贫富,播撒着仁慈和善意。 天上停着几朵白云,湛蓝的天空下,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向梅鼓掌致敬。大家都 对她露出笑脸。有个人,可能是柯婉,把她向前一推,她一个趔趄,差点儿绊了一 跤。 接下来,她的朋友沈老师颁给她一份证书。 “梅女士,”他说,“过去,像我们这样的人,接受过最基本的教育之后就再 也上不起学了。今天,我向你颁发一份属于你的证书。这是你所有的朋友们共同颁 发给你的,一份服装学位。” 掌声响起。梅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头发颤。她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 :有朋友,也有平时老和她作对的人,有亲戚,也有和她不沾一丝血缘关系的人。 他们全都对她露出友好的微笑。 “这真让人没想到。”最后,她终于在一片笑声中开口了。她盯着手里的中学 毕业证,吃惊地发现它竟然那么沉,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到今天还对没有好好受过 教育这么难过,她连证书上的字都认不完整。“大家知道,我其实算不上研究时尚 的行家。” 他们当然知道,她是为了挣钱,只不过方方面面平衡得比较好而已。 有什么东西被搅动起来,像风中的云。 “过了明天,你们也许再也不需要什么时尚专家了。过了明天,一切都会改变。 他们要在我们的脑袋里装上电视,里面有我们想要的所有知识。我们可以和总统聊 天,可以哄哄自己,觉得自己可以从东京订购小汽车。大家都是专家。”她看着自 己的证书,手写的,那么小。 梅发现自己愤怒了,说话的声音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比平时低了八度。 “我相信这是一件好事。我知道大家全都认为这是为我们做的一件大好事。他 们担心我们,把我们当成长不大的孩子。”她的眼睛像熊熊燃烧的火炬,“我们没 有时间耗在电视和电脑上。我们要面对烈日、暴雨、狂风和疾病,还有我们彼此的 纷争纠葛。想帮助我们,这是好事。”她想猛烈摇晃她的证书,把它当成那些颠倒 是非的人中的一个,“但是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觉得我们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