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姜白石的多重矛盾让人评说现出了迟疑。外人来看,清客的生活是很实际的, 逢场做戏,似乎谈不上意义,似乎是为别人活着,或者为了一口饭吃吧。可到底生 活要如何才有意义,最为基础的日子,我们经常一代一代地追问意义。可是你发觉 了没有,有些谈不上意义的,却显得快乐和轻松,后人更多地会认同这一点——人 就一辈子,别委屈了自己。让后人认为姜白石最有意义的就是在少数的笔墨里有了 对英雄的崇仰。他自己不上战场,张望着烽火连天,精神空间也曾充满豪气,甚至 要代辛稼轩倾诉:“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他用《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 词韵》安顿了自己。今日看来,这是姜白石最具有勇气的一首词了。可是,更多包 围我们的,还是白石津津乐道的情感生活。用现在的话语评说,不免带着颓废和放 纵的气味。他离世那么久了,这种气味还未从他身上消失。他的乐趣一再地在灯影 里驻足,让人看到短暂的欢娱和长久的遗憾。“青楼朱阁,往往梦中槐蚁”,“青 楼梦好,难赋深情”,“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这些描绘总给人一种前 朝幻灭一枕黄粱的流逝,好像我们在倾听一个坦诚的诉说,却又不便细听下去。从 姜白石身上,可以测知当时很大一部分文人的行迹,他们具有边缘色彩,不愿皱着 眉头演算生活,世道不宁,那么就抓紧时日生存,甚至抓紧享受吧。他们使命感有 限,他要过很世俗化的生活,又不失时地详尽记录下来。声色的生活完全可以轻松 地蚀去一个人的血性,让他不去为使命冲冲杀杀。可是从另一方面讲,姜白石的笔 性变得细腻敏感起来了,许多的细部拉到了面前,让我们细看。在他看来,笔下没 有什么廉价的东西。 在江淮之间流连,他多次地写到了荷花。潮湿的江南,雨量充沛,尤其宜于水 中植物的生长。姜白石细腻的笔触合于这样的刻画——写形或者写意,都让人联想 其中是不是暗含了什么。荷花无疑是难状之物,有意于它的文人太多了。江南荷塘, 就是文人骚客的精神栖息地。一叶扁舟向荷塘深处翩然而入,入之越深越不见人迹。 目之所见,花叶如潮水一般包裹全身。尤其那将开未开的花瓣,像临着风的飞檐, 勾人心魄地高高翘起,便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风流和鲜活。不一会儿,细雨来了,抖 落珠玉,绿叶红花轻移倩影,弥漫着素淡的清气。透过荷叶的缝隙,七彩霓虹延展 开来,如此完美的弧形,规划了一条通向仙境的路线,不去细究的话,这样的色泽 不免让人迷乱。陶醉中的姜白石理所当然要打腹稿了:“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 洒孤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平心而论,他写过一些咏荷词,并不见得 多么高妙,惟有与二三友荡舟荷塘而成的这首《念奴娇》,触及了常人普遍的情绪 ——乐极生悲。不再去重弹出污泥而不染的老调子,植物的生长本无意义可以挖掘。 姜白石又一次地想到美人了,荷塘如此之美,美人却已迟暮,并且不见影踪。依恋 像蛛网一般交错缠结,了断如此之难,心像粽子一般扎紧。有一种像眼泪一样湿漉 漉的气息在词中缓缓地漾开,经常是这样,雨丝、水汽、雾色潜浸其中,身躯被滋 润,心灵也被滋润,不能爽朗如秋。他没有怀疑她们对于他的态度,清醒的他很敏 感地看到了归宿——一个终生布衣做客的男人,小红低唱只是萍踪偶遇,失去却是 命中注定的。飘移如风的姜白石,他能携带走什么呢? 此情可待成追忆——这就是姜白石一生的痛点。注定是聚少散多。期待种下的 相思树结出晶莹的红豆,期待爱情如水一般的绵长,可怜都成了梦影。我们没理由 阻止当时文人的这种爱恋方式,一名风流才子,当他不为官、不为职业、远离家庭, 他变得随意起来了。1191年冬,三十七岁的姜白石从合肥返回湖州,拜访了大他十 八岁的范致能,范的处境比白石优越得多,不断有升迁之喜,锦衣玉食中可以揭开 得意文人之一角,正好与姜白石的仆仆风尘形成比照。著名的自度曲《暗香》、《 疏影》就是在此时完成的,范致能读毕拍案叫绝,遂给予白石褒奖——赠送他妙龄 家伎小红。这种馈赠并非突兀,也正中下怀。于除夕夜,姜白石欣欣然携美人乘船 回家。满江水汽,三两渔火,“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你看,才 一忽儿工夫,欣悦的兴致又被感伤充满,一缕缕的寂寞和无着无落的空虚,像夜色 中的虫蛾,啃噬着他的脆弱。 让人挥之弗去的正是姜词中弥漫着的清空、冷逸和枯寂,就是回旋首尾的忧伤, 也是透明和清洁的。遵照教科书的看法,受过正统教育的人理应注重南宋词人中的 那些铁马秋风、楼船夜雪的阳刚之美,那是很有民族倾向性的——天地雄心,激励 每个文人为气节而战,在沙场的厮杀中,开始有意义的生活。姜白石,不当官、无 作为,甚至逍遥懒散,你就是把他赶到疆场上,未必举得起长矛大刀。他就是这么 一个人,不激进,也不作恶;不灿烂,也不混沌,甘心过着清冷枯寂又颠沛的日子, 让斗转星移的时光耗尽温情。就算他晚年向往了一些辛词之意,也属微末之举。人 是可以对比的,特别是几百年之后,河清海晏,把这些南宋词人的笔墨摆在一起, 最私有最隐蔽的那一部分,保存在白石潮湿的温情里。你的确不能说,岳鹏举对民 族的贡献大一些,对词的美学贡献也就大一些;姜白石这样只专注个人情绪、咀嚼 个人悲欢的人,词的美学价值就被风雨打散。事实相反,姜白石给这个审美的世界 留下了一个声音,不宏亮激荡,却清幽冲和——尽管他无力抗金,这种审美价值言 说着不同时期人共有的幽秘,时光必然将这种声音推到更广阔的空间。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又暗恋姜白石什么呢y 现在追索起来,应该首先源 于他的号——白石道人。多么晶莹的意象,如在清澈澄鲜的溪流里,被滋养和爱抚 着,无一丁尘泥,任何一缕目光的投射,都会打上怜爱的印迹。更重要的还是我成 年后生存的实在,驱走了孩童时的天真和浪漫,甚至朝着教化意义相反的方向延伸 和洋溢——起始的出发点,由于思维的更变,使结局截然相反。像曹西士、文履善、 汪大有、王圣与之辈的词,即便平心静气地读,也让我觉得太急太激乃至太露,愤 恨的心绪、刻骨的耻辱、复仇的火焰,使词语如飞镝、锋刃,锐利中让心头隐隐避 退。其实,就连孀居中李清照的凄苦,在画面上也有劲雨落地溅起一洼浊水之感, 并不那么清爽,“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若要评说,凄惨而不凄 美,孤苦而不孤美。社会文明提高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允许有选择的广大空间,评 说更加肆无忌惮,好恶更加鲜明透彻。尽管,白石在作为教化的课本中所占铅字本 属无多,但是爱恋的目光,穿过尘埃和流水间让我们为之缠绵的时刻,依然会如识 途的老马,走进它渴望的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