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纪伯伦是一个了不起的叙述者,他懂得运用最简单的线条,来勾勒最复杂的事 物——这是古代的先知们擅长的表述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说,简约、简洁里隐蔽着 繁复,乃是文学所追求的伟大形式,如何将那些繁复的事物以简单的轮廓来包容、 囊括并得以完美的显现,需要极其高超的技巧手段。要让一个字、一句话、一段语 言和一篇作品来说出超出它本身几倍的意思,是非常难以实现的事情,因而,为了 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耗尽了多少代智者的心血,又使多少个世纪的艺术家们殚精 竭虑。显然,仅仅字斟句酌是不够的,它还需要找到一种事半功倍、高能有效的不 朽形式。西方哲学家孔多塞曾在一部书中,写下个充满诱惑的关于我们书写和语言 的推测。他指出,人类最初的书写曾是以一幅幅确切的图画来指示事物的,那或者 是事物本身的图画,或者是一件类似的事物的图画。实际上,这已被许多研究者所 证实。日益丰富的考古学成果和现今仍然存在的、从远古时代一直保留下来的人类 学、民俗学的一些活的标本中,还遗留着一些原始表达的样本,人们还能够从中找 到一些支持我们的观点的证据。孔多塞在描述语言起源时的情景时说:“……几乎 每个字都是一个比喻,而每个短语都是一个隐喻。”那时,“人类的精神同时既掌 握着其象征意义,又掌握着其实际意义。一个字在提供观念的同时,也提供了人们 用它来表现的那种相类似的形象。”可是最后的结果是历史的演化将原始表达的丰 富性渐渐化简、缩小,在象征意义上使用一个字的习惯,人类精神对最初的意义不 断进行抽象作用的结果,使我们的语言和文字越来越接近它通常的、实际的意义指 向,结论是,“他们已习惯于只以惟一的一种含义在使用这些字,于是那就变成了 它们的本义”——语言和文字的浪漫时代结束了,其表达的诗意部分萎缩了。 事实上,一切艺术包括文学艺术一直在寻求一种回归的途径,试图将那失去的 诗意和丰富性从语言文字的表达中找回来,恢复我们童年时代的想像。这种逆向的 选择一直赋予那些探索者以勇气和创造的激情。从公元前四五世纪前的古希腊巴门 尼德、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毕达哥拉氏、柏拉图到古代伊朗高原上的琐罗亚斯 德,从巴勒斯坦地区的以色列先知以赛亚、以利亚、耶利米和古印度的佛陀到中国 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他们几乎探讨了人类涉及的一切价值准则和种种问题 的可能性,并且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富深意的隐喻、暗示和寓言等表达方式, 这样的方式不仅魅力四射,而且更能够用一定的结构层次使内在的意义核心有效地 释放其能量,使倾听者站在一架乐器的旁边悉知那来自灵魂的天籁之声。 在《圣经》中,耶稣曾向他的弟子们说明为什么使用比喻的原因——他是想通 过这样的方式拣选未来的候选人,让能够领悟真谛的羊靠拢牧人。实际的可能是, 人只有敲破一个隐喻的硬壳,才能够找到一粒种子的无穷秘密。在历史的时光里, 许多作家都同样采用了寓言的方式,从外表上看,它们更接近童话,与我们有着天 然的亲近之感,它让我们想起围坐于炉火旁倾听饱经沧桑的老人们讲述古老的故事 以及他们自己所经历的真实故事,然而,其中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它可能从我们的 经验中唤起无数的另外的故事。这种被“唤起”,可能源于其中的一句话,也可能 源于整个故事的内在结构。它与我们生活中的更为普遍的事物和经验联系起来,正 像纪伯伦所崇尚的耶稣说的:一粒种子若是撒在地里,它就可以变为无数。从某种 意义上说,这就是隐喻的力量、童话的力量、寓言的力量。 纪伯伦深知这样的道理,也是寓言的自觉的追求者、探索者。他不愧来自先知 的土地。《伊索寓言》、《安徒生童话》等书是为我们的孩子们讲述,然而在一些 哲学家看来,孩子们实际上拥有比成人更深刻、更尖锐的道德判断和更为纯粹、犀 利的思想直觉,成人实际上处于一种堕落状态。因而,,纪伯伦只是针对成人写作, 他只是想以自己的声音托住失去翅膀的天使们和失去未来的人。为此他运用了虚构 的技术,可能是最为简单也最为复杂的虚构,正像小说家卡夫卡所说:“虚构是浓 缩、接近于本质”。 让我们看看纪伯伦说了些什么,他又是怎样说的——在《沙与沫》里,他说: “盐里必定有神奇的东西,我们的泪水里和大海里也有盐”,他还借助于别人的寓 言,将人人皆知的龟兔赛跑的故事引出另一个思想:“对于道路,乌龟比兔子了解 得更为详细”,他还从《圣经》中发现新的东西,用耶稣的事迹对你说:“你也许 在窗口眺望来往行人。眺望时也许看见一个尼姑朝你右边走来,一个妓女朝你左边 走来。你也许率真地说:这一个多么高尚,那一个那么卑贱。但如果你闭上眼睛静 听一会儿,你就会听到空中有个声音说道:这一个在祈祷中寻求我,那一个在痛苦 中寻求我,在每一个人的心灵里都有一个供奉我的殿堂。” 在《先知》中,他让神的使者阿尔穆斯塔法走出奥法利思城,在十二年后乘船 回到自己出生的岛上去。“在这城郭之内,度过了漫长的痛苦的白天,度过了漫长 的、孤寂的黑夜,谁能离开他的痛苦和孤寂而毫不惋惜呢y ”阿尔穆斯塔法面对就 要转回的家乡,他不得不想很多问题:别离的日子将成为聚会的日子吗?对中途放 下耕犁的人,对停转榨酒机轮子的人,我将给他什么呢?- 如果今天是我收获的日 子,那么,我是在哪一个已经忘却的季节里,在什么田畴里播下种子的呢?当奥法 利思城的人们希望他为他们说出真理时,神的使者回答:“……除了如今在你们灵 魂里激动的事物之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纪伯伦讲述的实际上是爱的无法官说, 那高贵的穆斯塔法乃是爱的化身,它凝聚了神和人的全部希望。可以说,在纪伯伦 的所有作品中,他对爱说的最多。 阿尔穆斯塔法几乎要论述人世间的所有重要问题,然而他仍然是对爱说得最为 透彻,他说:“爱除自身之外什么也不给,爱除自身之外什么也不取。”他还说: “你爱时不该说上帝在我心中,倒是要说我在上帝的心中。休想你能指引爱的路径, 因为爱若觉得你够格,它自会指引你的路径。”阿尔穆斯塔法又说:到了秋天,当 你把葡萄园里的葡萄采集拢来榨酒,你在心中说道:“我也是个葡萄园,我的果实 也要采集拢来榨酒。像新酒一样,我将被藏在永恒的酒桶里”。某种意义上说,纪 伯伦让一个叫做阿尔穆斯塔法的先知在污浊的人间传扬爱,因为爱比真理更重要, 它是真理中的真理。 在《人子耶稣》里,纪伯伦第一个谈论耶稣,当然他不是自己去谈论,而是与 耶稣接近过的人们——他用那么多的人去寻找一个人,一个丢失在历史里的曾经活 过的人,实际上那个人仍然在我们中间。人们在说起耶稣时,实际上是在说起自己, 他们将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放在了耶稣的位置上。这意味着,人们在说一个人的时候, 那个人已经在说话者的中间了。或者说,纪伯伦是试图将一个被神化了的人还原为 本来的人,这样,那些我们不曾理解的伟大人物,就变得可以理解了。事实上我们 也仅仅可以谈论一个我们能理解的事物,《人子耶稣》借耶稣的忠实门徒亚利马太 人约瑟之口,说:“我只能说说我所了解的耶稣”。当每一个人都在讲述自己所理 解的同一样事物时,那被讲述的事物已经变成一些真实的碎片了,然而这却是一些 最珍贵的、闪着光的碎片。纪伯伦正是通过《人子耶稣》这部书,将这些碎片捡拾 起来。 《先知园》实际上是《先知》的续篇,只不过阿尔穆斯塔法在论述爱的同时, 也论述自由和生命,爱、自由、生命,这三样东西原是我们的灵魂里最重要的三位 一体,它们实际上从来都没有分离过。阿尔穆斯塔法说:“我们不过是大海波涛中 的另一种波涛罢了,大海派我们来发出海涛的声音,我们若不是在沙子和石头上打 破我们内心的平衡对称,我们又怎么能发出涛声呢?”这里面已经暗示了爱的博大、 自由的珍贵和生命的力量了。阿尔穆斯塔法又说:“难道我没有讲到自由,没有讲 到雾霭是我们更大的自由?然而,我是在痛苦中到我诞生的小岛来朝觐的,就像一 个被杀者的鬼魂来跪在那些杀人者的面前一样”。他也强调爱的衰竭:“我不以星 辰的测杆衡量我的渴望,也不以测锤来探其深度。因为,当爱生怀乡病的时候,爱 就耗尽了一切衡量和测度时间的工具”。生命作为探索者探索的目标,先知必然要 说到它:“生命是蒙上面纱的和隐蔽的,正如你的那个‘大我’是隐蔽的和蒙上面 纱的一样”,在这里,阿尔穆斯塔法不过是说出了纪伯伦对生命、爱和自由的理解 而已。 纪伯伦所强调的那个“大我”,实际上是人与世界的全部联系,其中包含着人 对人的理解、人对非人的存在者和超越人的神性之物的理解,当然也包含了人对他 自身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最为古老的人性形式,其从不以自身作为 生命的惟一指归,而是将自身的光芒尽可能地扩散到宇宙的尽头。为了将“大我” 说出,纪伯伦以一个虚构的来自奥法利思城的先知形象来宣讲。世界乃是人类想像 力的一个产物,从这一意义上,它特别适合一个虚构的神的使者阿尔穆斯法塔说出 其存在的理由。因为这是一个人们以为能够反映自己本质的形象,他既有足够的权 威又有足够的智慧,人们与先知之间存在着历史悠久的信用关系,因而纪伯伦选用 这样的形象来将人们的思想照亮。 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策略,他让我们想到哲学家尼采所著的《查拉图斯特拉如 是说》。一样是采用了先知的形象,一样是讲说自己所想,一样的高屋建瓴、倾泻 而下,一样的字字玑珠、神采飞扬。只是他们所说的是两个故事——一个讲述的是 超人,一个讲述的是人。超人可能比人更有力量,而人比超人更为可信。纪伯伦乃 是要讲述那最为可信的事物,他从不把自己不信的东西塞给别人。尼采曾说:“艺 术家不应按事物的原貌去看待事物,而是要注意事物更充实、更简单、更强壮的一 面。”这一点,纪伯伦与尼采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相似的方式,他们都关心力度的提 高,而力必须从每一种表达的简化中获得,因而他们总是以最简单的寓言和故事说 出最多的话、显示出最大的意义。 纪伯伦对于自然有着特殊的敏感。他长于使用比喻,然而几乎所有的比喻都来 自自然,如同耶稣所讲述过的葡萄园和芥菜的种子一样,他们的比喻既极为简单明 了,又有极其深奥的一面。比如说在《先知园》里,阿尔穆斯塔法坐在白杨树长长 的影子里回答他的门徒关于时间的问题:现在你握起一把好土来,你可在这把土里 瞧见一粒种子,也许还有一条蠕虫,如果你的手辽阔广大而又持久不朽,那么,那 颗种子就可能变成一个森林,那条蠕虫就可能变成一群天使。别忘记使种子变森林、 蠕虫变天使的那些岁月,属于这个现在,所有的那些岁月,就属于这个现在。 一个真正的作家拥有创造的权利和自由,而创造的自由最终要服从深奥的心灵 法则,将所看到的、感受到的和经历过的一连串事实,加以重新排列,使它们突破 原有的时空秩序框架,实际上,他们在虚构的表象背后,在另一个方向上,重归自 身。事物从来都有两种以上的指向,一种指向本然的自己,另一些指向潜藏于人的 精神世界深层的另一个自己,它实际上已经将自己与整个世界连接起来,但它需要 用心灵的火光照亮。从某种意义上,寓言是对比喻的进一步拓展,就像几何学中由 平面几何拓展到立体几何那样,它们服从一些共同的法则,尤其是,它们是同一个 假设和公理的俘虏。 我们看到,希伯来人《圣经》中的《约伯记》,《新约》中耶稣给他的门徒们 讲述的一个又一个暗示充分、寓意深奥的段落,小说家卡夫卡的小说《地洞》、《 变形记》、《城堡》以及其思想笔记中的一些暧昧的故事和场景的片断,里尔克的 寓言散文《亲爱的上帝》,梅尔维尔的著名小说《白鲸》……我们可以举出一系列 确凿的例证,来说明许多优秀的作家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寓言式的结构方式。一些 显然属于小说范畴的文体,只不过是将一些更为靠近生活的事实描绘得更为细致入 微罢了,它让我们觉得这些所描绘的细节可能与我们的生活本身有着确切的对应关 系——我们有时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原型,因而,我们就不会对小说中表层 的真实性感到怀疑。 纪伯伦不愿意将生活中的各种琐事放到自己的作品中,他可能觉得那样会减小 作品的辐射力,他更多地考虑,自己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其内容的涵盖面在多大的 范围里仍然有效。他不写那些生活中最为细小的事件,不将日常的流水账摆到显眼 的位置上,并不等于说这些东西不重要,也不等于它们的意义受到蔑视,而是,纪 伯伦找到了一种有着足够力量的形式,它可以以一当十的将那些生活的多重细节覆 盖、含纳、包藏其中。他只是将一个自己理解的、也可以被人们理解的世界交给我 们,而不是将那一他所经历的、也被我们经历的世界栩栩如生地置放于我们的面前。 纪伯伦认为这是不必要的,一个被理解的世界远比一个被经历的世界重要,如果那 被经历的事物不能被理解,对我们来说就没有充足的意义和价值,那么,也就不必 让它们混杂于我们的生活记录里。 这一点,作家在许多作品中已经显露出来——看似简约的虚线实际上已经圈住 了现实生活本身,他用更高的姿态和更高的理想,凝聚了一个生活于世俗世界中的 人对现实的关怀,有时他甚至是感伤的、愤怒的。在《先知园》中,一位叫做哈菲 兹的门徒对阿尔穆斯塔法说:“夫子,给我们讲讲奥法利思城,讲讲你在那儿盘桓 了十二年的地方吧。”阿尔穆斯塔法在缄默中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然后开口说 话:“……遗憾的是这个国家充满信仰,却毫无宗教,穿的不是它织出来的布,吃 的不是它种出来的粮食,喝的不是它榨出来的葡萄酒。遗憾的是这个国家向恶霸欢 呼,称他为英雄,还认为显赫的征服者是宽宏大量的。遗憾的是这个国家除非在出 殡时才大喊大叫,除非在古代遗址上才夸耀自己,除非脖子被按在刀与砧之间才奋 起反抗。遗憾的是这个国家的政治家是只狐狸,哲学家是个魔术师,而艺术是拼凑 修补和依样画葫芦……”可以想见,纪伯伦让一个先知说这话的时候,倾注了自己 对人世的多少悲伤和愤怒,尽管一连串“遗憾的是……”乃是指向一个虚构的城、 虚构的国家,然而,这个城、这个国家实际上是现实世界的一个缩影和翻版。 寓言的特点在他的一本散文集《流浪者》中变得更其鲜明,他要在国王、王子、 穷人……与动物等一系列传统的寓言和童话形象里,填充自己的思想。比如说在《 泪与笑》中,一只鬣狗和一条鳄鱼在尼罗河边谈论自己的悲伤,鳄鱼因痛苦而流泪, 人们却视为“鳄鱼的眼泪”,鬣狗的喜悦却被丛林里的居民认为是“不过是鬣狗的 笑罢了”,传统和偏见是怎样扼杀了真实,毁灭了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的信任。 在《隐士和野兽》里,纪伯伦为我们讲述了一个隐士的故事,隐士是位精神纯 洁、良心清白的人,他在山间给野兽和飞禽讲解爱情,一只豹子开始怀疑,问: “你给我们讲到恋爱,先生,请告诉我们,你的伴侣在哪儿呢?”隐士回答:“我 没有伴侣。”野兽和飞禽议论着:“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怎么能给我们讲恋爱和 结婚呢?”结果是,那天夜里,隐士倒在席子上捶胸痛哭。他的遭遇使人们看到人 世的悲伤,一个最清白的人并不能获得爱情,只能作为一个隐士为山间的野兽和飞 禽讲解爱情,然而,连山间的野兽和飞禽也发现,在它们面前的这个人,原来连讲 解爱情的资格都没有。最后,它们不屑地走掉了,隐士的痛哭也只有自己可以听见。 这意味着,一个人的良心清白和高尚纯洁乃是以他的无限孤独为代价,这里隐含着 人间难以理解的不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