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纪伯伦还怀着一颗童心,将孩子和先知并列。他从孩子们的身上看到了先知的 影子《先知和孩子》里讲到一个孩子摆脱了他的保姆,溜到了花园里,他遇到了先 知莎里亚,不解地问:你是怎样摆脱你的保姆的?莎里亚说:“……保姆正在篱笆 背后寻找我呢。”孩子拍着手说:你和我都是迷途失踪的人了!迷途失踪岂不很好 吗?接着,孩子得知眼前的人叫先知莎里亚,他说,我不过是我自己。一个孩子和 一个先知有着相似的命运,更重要的,是孩子将自己看作自己,而先知将自己视为 先知,他们同在花园里,同样是获得短暂的自由,同样受到监视,最后要被别人找 到。正如耶稣所说:天国在孩子们中间。从孩子们身上望去,人间和天国并没有什 么距离,或者说,人世仅仅是天国的仿制品。 《建桥者》则写了一则历史的谎言:一条河上建了一座石桥,大石头是骡子从 山里驮来的。然而,桥竣工之后一根石柱上用希腊文和阿拉姆文刻上了一行宇—— 此桥系国王安提阿二世所建。一个傻子揭穿了这谎言,于是一只骡子对另一只骡子 说:你可记得我们确确实实驮运了这些石头,然而直至今日说这石桥是国王安提阿 建造的。这一寓言充满了反讽色彩,一个谎言只有傻子才可能辨识,也只有骡子才 能说出来。聪明的人们恰好相反,他们不仅将谎言刻在石柱上,而且不折不扣地一 直相信它,并奉为真理。 我们不得不为作家的天才所折服,他讲那么多的故事并且将每一个故事准确地 压在人们的心上。他从自己的想像中竟然找到了那么多优质的材料,又将那些文字 的建筑,设计、搭建得那么完美。可以说,这一切都体现了纪伯伦高超的综合、提 炼和表述的才能,因为对于文学来说,单有材料堆砌和优美的形象是不够的,它还 需要事先有一张精密、紧凑、简练、和谐的设计图,还需要将这些材料和形象放置 在恰当的环境中,这样,美及其笼罩于其中的思想才能凸现出来,才能借助环境的 力量增添自身的魅力和光辉。同样,单单有语词变幻和美的文字是不够的,还需要 将这些文字放置在具体的、恰当的语境中,这样,文字才能借助语境的力量增添自 身的魅力和光辉。这是一种材料、形象和环境的综合,一种诸多文学元素的色彩调 配,一种文学的深奥的风水学。文学依赖文字也依赖由文字组合而生成的磁场,达 到克敌制胜的奇迹。纪伯伦毫无疑义是一个时代的杰出代表,他在19世纪和20世纪 的交界处,立起了一个不朽的路标。当然,这一路标是沿着公元前后巴勒斯坦土地 上一批先知指示的方向设立的,它一直指向前方,它的方法、它的力量以及它所指 示的那一完美的世界,事实上是古老时代先知指头上的世界。对于纪伯伦来说,那 些能够供他汲取养分的事物,就是文学史的真正精华。正像生活需要历史作为依托, 思想需要思想史作为依托,文学也需要文学史作为依托。实际上,我们尽管一直强 调创造,却不能随意去创造——我们在创造的过程中,时刻受到某种力量的制约、 束缚,有时这些制约和束缚是不能被突破的,否则,我们的表达就失去了普遍价值, 我们的思想及其方法也将因失去一个普遍认定的、共价原则笼罩的意义范围而落空, 表达的能量在没有边际的空间里释放干净,一切成为虚幻。 我们发现,那一制约我们的力量来自文学赖以存在的基础——文学史。文学史 不仅为我们提供资源,也将它的某些构架和规范的影子叠加于我们的创造物中,这 又会加剧我们的痛苦和掀起我们内心深处潜藏的进一步突破固有规则的冲动。事实 上,文学史不是大学讲台上讲述的那一文学史,而是人类创造的文学的总和,是一 个建立于时间坐标上的庞大的系统,其总量几近于无限,它不可能被任何一个个人 所完全了解。这就意味着,文学史、文学的总和,实际上是一种概括的说法,对于 任何一个人,这一总和实际上并不存在。人是有限的动物,有限的视野、有限的认 识能力、有限的时间,因而不可能在量上获得这一总和。这就是说,每一个人都有 不同的文学史,每一个人都在文学史中梳理着自己的那一部文学史——它们不同的 线索、意义框架,使个人的创造倾向出现较大的差异性。这是我们的创造呈现多样 性和不同特点的重要原因。 甚至,一个具有独创性的作品不必呈现新的事实,也许展现一个新的角度,已 是一个思想的飞跃,已是对许多个人的文学史和我们的认识习惯、思维与审美方式 的有力干涉和改写。事实上,我们作为世界的证人,能够给世界提供的证据已经很 少,或者说,在以往的日子里,人们已经将能够摆放的证据摆放出来,我们已经很 难加入或破坏已有的证据锁链。我们必须在已有的线索和事实上,找到获得另一个 结论的可能性。纪伯伦的作品正是如此,它能够为我们不断地提供凝视事物的新角 度,并且为我们找到一些我们不曾想到和已经被遗忘的看待事物的方法。他的语言 充满了诗性,有着变幻无常的魔术般的魅力,让我们能够时时感到康定斯基所说的 那种“语词的鸣响”,就像箭镞的鸣响那样深含着一语中的、锐利迅疾的力量。实 际上,这是一种内在的声音,是孩童一样的诗人对事物的超凡想像。他乃是倾听到 事物的内在呼声并将它记录下来——其在艺术的方向上至少含有几个特征:(1 ) 人的独特感觉得到充分的贯通、综合;(2 )人的内心运动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找到 必要的契合点;(3 )人与宇宙精神形成某种对应,那么,它为我们重新确立了一 个充满矛盾、充满辩驳也在其中深藏神奇真理的不可完全破译的宇宙形象;(4 ) 从高处向低处言说,从空中向地上俯瞰,用先知的声音讲叙,借助了上帝的权威; (5 )使神秘主义的力量灌注到饱满、充满激情也似乎充满歧义语言中,增强了作 品对时空的辐射力。 总之,一个先知时代通过一个作家留存下来,并扩大了它的范围,填补了它在 面对今天时出现的意义空白。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上,几乎每一个时代都要从一些杰 出人物中找到自己遗产的继承者——纪伯伦以他的寓言式的不朽作品,证明自己有 着足够的能力,成为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和更遥远的先知时代文学财富的合格继承 人选,他的双脚踏住了两个巨大的、意义非凡的时空。事实上,他已经被选中并坐 在了高高的宝座上,让我们不得不抬头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