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命这两个字使他震撼,他在一片静默之中,仿佛看到了远方布满军队,听得 见号角嘹亮,战鼓激昂。刹那间,他似乎已经挣开枷锁,伸出双手,去拥抱这远方 传来的号角声、战鼓声……这些声音穿过了时光的隧道,又来吞噬他的心,把他死 死地往过去的时光拽去。他觉得那声音的发源处有无数的军士百姓在惨叫,在挣扎, 在搏斗,继而在欢呼胜利……城墙上,郊野里,瓦剌军队的死尸如叠,京城军民的 鲜血如注……他开始清醒地想起八年前那一段时间的事情。 当瓦剌大军押着正统皇帝英宗朱祁镇作为人质要挟京城官员军民时,朝野人人 都处在两难之中。奋起抗击吗?当今皇上在敌营,难免就死,则为不忠;俯首投降 吗?明朝就要亡国,亦为不忠。老百姓则想得更加简单,皇上不能死,我们也不能 当亡国奴。历史就这样把这道难题赋予于谦来解答。 于谦出色地解答了这道千古难题: 社稷为重君为轻 他成功了。他的成功不在于理论的解答,因为孟子早就对民本君轻问题作过充 分的阐述,他的成功就在于:身体力行了有史以来谁都没有真正实践过的这道答题, 他的面前是一个坐了十四年江山的大明正统皇帝、英宗朱祁镇!正统皇帝又不像宋 徽宗,毕竟是在率军抗敌的战场上被俘的,怎么能想到另立新君呢?自己的仕途不 是深沐正统之恩吗?有谁知道,他在演绎这道答题时所经历过的心灵煎熬呢?他衷 心祈盼正统皇帝归国为君,从君臣大义出发,他无意更君。但从现实出发,又必须 更君。因为,有了皇帝,就可以稳定政局,就可以组织抵抗,对瓦刺来说,正统皇 帝朱祁镇也就失去了要挟的价值。他清楚地知道,这样做,对于自己的今后将产生 不可预测的后果。但在国破家亡的危急关头,社稷为重,况且自己居心公正,光明 磊落,即使他日正统皇帝复位,也会谅解自己的举措。为此,他曾在深夜躲在被窝 里痛哭一场,向正在敌营中的正统皇帝默默地请求宽恕。 于是,他和朝臣们在皇太后的支持下,推举正统皇帝之弟、郧王朱祁钰为帝。 明王朝在“土木之变”后,失君得君,新皇已立,及时地填补了因正统皇帝被俘而 造成的权力真空。他在外交上给也先以“明朝丧君有君”的强硬警告,在交战期间, 严令诸将拒绝朱祁镇在也先控制下所发布的任何命令,在遣使赴瓦剌军营探望朱祁 镇时,也故意不对朱祁镇以特别尊重和额外奉献,使朱祁镇不再成为也先讨价还价 的砝码,相反成了烫手的山芋。也先感到沮丧,瓦刺军士气低落。明军则在新君的 旗帜下,群臣奋力,将士用命,粉碎了瓦剌军的进攻。 北京保卫战终于胜利了。 次年九月,在于谦惕心谋虑之下,正统皇帝终于从漠北被迎回来尊为太上皇, 养闲于南宫。从某种意义上解读,是否可以这样说,他让朱祁镇失掉了皇位,他还 在战时拒绝迎回朱祁镇,而战后又确确实实是依靠他才使朱祁镇得以回京的呢? 皇家兄弟团圆,各就各位,历史的大幕落下了。 然而,欲壑难填,宦海叵测。 当年朱祁镇被景帝极不情愿地迎回之后,虽然兄弟执手痛哭,但朱祁镇自居南 宫以后,名似尊荣,实为软禁。闲庭革长,别院萤飞,即便岁时生诞,亦无大臣来 贺。此情此景,朱祁镇焉得不恼? 此时皇太子仍是朱祁镇之子朱见深,在“父传子,家天下”的封建社会里,景 帝自己当了皇帝,却不能把皇位传给嫡子朱见济,岂非白忙活一场?于是,景帝于 景泰三年(1452)五月初二诏告天下,废皇太子朱见深为沂王,立朱见济为皇太子, 而且采取一系列措施,贬低朱祁镇,抬高自己,以固己位。如此这般,朱祁镇岂能 不恨? 于是,明宫内又开始了一场新的阅墙血争——夺门之变。而在此前五十多年, 就已经发生过燕王朱棣兵出北京,刀入南京,把侄子的皇位抢过去的血争! 夺门之变的结果必然是于谦的惨死。 他热爱生命,因而他追求人格上的至善至美。 他为人孤忠大节,清风凛然,宁正而死,弗苟而生。因此,无论是他的《咏桑 诗》,还是《咏煤炭》,抑或是《石灰吟》,都是从自然现象出发,塑造了一个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劳出山林”的自我形象。 他为官公正清廉,勤勉谨严。且不说他巡按江西,平反了数百件冤狱;也不说 他巡抚山西、河南,施行了诸多除弊兴利的爱民措施,单单看他被以“莫须有”之 罪抄家时,发现这个当了三十多年大官的人“自奉节约,乃居仅蔽风雨”、“家无 余资,萧然仅书籍耳”的情景,就够时人与后人肃然起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