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说一段趣事吧。那时朝政浑浊,腐败成风,宦官专权,贿赂公行。百官大臣 争着向正统帝的宠宦王振及其党羽献金求荣,每逢朝会进见王振者至少须献纳白银 百两。地方官吏更竞相送呈厚礼。独独他每次进京奏事,从来不携带任何礼品。 有人奉劝他:“你虽不献金宝攀求权贵,也该带些地方土特产如线香、蘑菇、 手帕之类,便中送点人情,以免得罪于人。” 他听了笑着举起两袖说:“带去两袖清风就够了!”随即写了一道七绝以明志 :乎帕蘑菇共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他追求人格的完美,给自己的人生道路画上了一个十分完美的圆圈。 然而,他也许不知道,皎皎者易污,晓蛲者易折。他被自己所画的至美至善之 圆所缚所囿。于是,他为浊世所不容,他为昏君所不容,他为官僚所不容,他为小 人所不容。人生就是这样的背悖。 他死于皇位争夺的漩涡。虽然,他衷心认为景帝即位和奉迎正统皇帝都是理所 当然的事情,只是他“始终不主和议,虽上皇实以得还,不快也”(《明史·于谦 传》)。这“不快也”就种下了他后来的死因。 的确,“夺门之变”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争,密谋策划者之一徐有贞那天 晚上告别家人是非常决绝的:“此一去,我若回来,是人;回不来,就是鬼!” 也许,他可以在徐有贞、石亨发动政变之前将其阴谋粉碎,然而,这对于深受 儒家正统思想教育的他来说,抉择是何等的痛苦!他当时的处境是一仆四主——正 统皇帝朱祁镇及其太子朱见深和景泰皇帝朱祁钰及其太子朱见济,左右不是,前后 为难。当年易主易储,已经不暇两全。而今朱祁镇是他的太上皇,朱祁钰则是他的 皇上,二者你死我活,他该站在何方? 没等他作出抉择,一夜之间,掌翻腕覆,天地易主,复辟已经成功,重登皇位 的朱祁镇将病中的弟弟景帝朱祁钰活活勒死宫中,接着当然问斩于他了。 那个当年因为他的推荐而立功京师的石亨,既不念举荐之情,亦不记当年共赴 国难之谊,阴叛景帝而首谋“夺门之变”后,加毒手于他。“土木之变”,徐有贞 首倡南迁遭他痛斥后,于景泰一朝官运不彰而见怨于他。还有曹吉祥等等,官宦内 外勾结,操纵朝政,伺机陷害他。他作为正派人,惟以国家利益为重,根本不把其 放在眼里。 其实,当他被捕以“意欲二字成狱”以后,石亨请朱祁镇下旨以谋逆罪处死他, 朱祁镇尚念他保国有功而有所犹豫之时,徐有贞即密告皇帝日:“不杀于谦,此举 为无名。”这一句牵涉到为复辟正名的锥心之语,促使朱祁镇马上下令杀死他。若 干年后,当石亨获罪时,皇帝问大臣李贤“夺门”之事。李贤曾为之正名:“迎驾 则可,‘夺门’岂可示后。天位乃陛下固有,夺即非顺”。皇帝立即领悟过来: “然!”由此可见,于谦无疑是封建官僚政治制度中权臣擅政、宦官专权、吏治腐 败的牺牲品。 于谦性格耿介刚烈,对己对人要求十分严格,即便是勋臣宿将,稍有小错,必 请旨切责。所以,在具体的处事中,常常受到牵制。遇到不顺心事,他为此拊膺长 叹:“此一腔热血,竟洒何地!”结果呢,与同僚结怨颇多。在“土木之变”以后, 他作为一个深得皇帝朱祁钰信任的股肱大臣,朝廷一切人事任免都由他定夺,但他 每次都据实以对,不论私情,也不避嫌怨。这样,朝中没有任迁的怨恨他,任迁了 但不如意的也不感激他。比如《明通鉴》卷27载,石亨总管十营兵马,兵权极大, 但亦“为谦所制不得逞,亦衔之”。他没有参与景帝朱祁钰授意的更换太子的密谋, 也不积极支持更换太子的诏命,因而连景帝朱祁钰也慢慢开始疏远他。可以这样说, 即便没有“夺门之变”,他的前景也不乐观。“水至清则无鱼”。这些个性上的优 点,在封建官场上必然成为他致命的短处,以致当正统皇帝朱祁·镇复辟后下旨捕 杀他时,群臣多有附议。 作为政治家,他对宦官可以轻视,但对宦官的作用不能估计不足;他对石亨、 曹吉祥之流可以国事为重,出于公心加以任用,但对他们的阴谋活动不能掉以轻心 ;他对正统皇帝归来后可以奉为太上皇居住南宫,但对他原有的皇位影响和他周围 的政治势力不能不加重视;尤其是京营的军事指挥权,竟让石、曹占据三分之二。 这些政治上的疏忽,也是酿成他今日上刑场的原因哪!,他终于彻底清醒了,但为 时已晚矣! 他极目远眺,铅灰色的天空依然是那么的令人压抑,而他的两道目光刺透久久 不散的重重云层,跃上了高空。 他感到身上突然地躁热起来,看那如血的太阳已经西倾,红的更惨、更烈、更 鲜,他全身都笼罩在这一片红光之中…… 午时三刻! 他死了吗?他披着一身红光从高空朝大地看去,那里有幢幢楼房,行行翠柳, 还有绿茵操场。啊,那是书声朗朗的学堂。突然,从那里传出了童声齐诵:千锤万 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听到这充满生命气息的朗诵声,仿佛感到自己的生命在复苏,在延续,他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