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吊脚楼,既不是陕北的窑洞、苏州的园林,也不是安徽的重檐、福建的围楼。 它只是我们湘西土家族苗族典型的民居。在一望无际的苍翠里,在莽莽苍苍的碧绿 中,常有一栋栋的吊脚楼飞进我们的眼帘。朴素的身姿,端庄的面容,都像民间赤 脚的村姑和情郎,不露声色,却眉目含情。一朵一朵,像开在河边的野花。一丛一 丛,像长在山根下的蘑菇。单个的吊脚楼,是独立寒秋,鹤立鸡群。群居的吊脚楼, 是手心相连,亲密无间。 湘西的吊脚楼,或依山而建,或临水而居,或依山傍水,占尽人间风水。正屋 建在实地上,正屋的两头都是厢房相连。两头的两排厢房,像正屋的两个孪生兄弟。 一样的鼻子眼睛,一样的高矮胖瘦。厢房悬空而建,以柱子支撑。悬空的厢房就成 了楼。楼上有走廊,楼的四周都悬空吊出几尺长的柱子。像人双脚悬空地坐在一个 高高的土坎或板凳上,所以叫吊脚楼。吊着的每一个柱子,底端都圆圆的,像木制 的灯笼,雕刻着各种花纹和图案。所以吊脚楼,实际上是指正屋两边连着的厢房。 吊脚楼上住人,吊脚楼下就可以码各种各样的东西。或者就那么空着,什么也不放。 吊脚楼因高悬地面,最大的好处,就是通风干燥,防潮防湿,防毒蛇野兽。 吊脚楼的正屋,是湘西人饮食起居最重要的场所。平凡人家的吊脚楼,其正屋 多为三问。大中户人家的吊脚楼,其正屋多为五间、七间甚至九间。有堂屋,有火 床(煮饭的地方),有卧室,有客房。而厢房楼,主要是放些其他东西,或者老人 小孩睡觉。 我家的吊脚楼,是隐没在一片翠竹丛中的。 竹,是湘西最常见的植物。竹在湘西,最受欢迎。正像一粒火可以燎原一样, 一根竹可以发遍千山。它预示着兴旺的人丁,预示着蓬勃的生命,预示着财源的茂 盛。因此房前养鱼,屋后栽竹,是湘西人最乐意做的美差。 我家的竹,是母亲和妹妹在修了小屋后栽的。那年,母亲从一个亲戚家挖来两 根楠竹栽下,第二年,就变几十根了,第三年,就变几百根了。转眼,就是绿蒙蒙 的,一大片了。风一吹,绿意一片片招摇,一片片倒伏,绿色的声音从屋顶上沙沙 响过。茂密的绿色,生长出茂密的诗意,温柔而坚挺。坚挺的是齐刷刷拔地而起的 身姿,温柔的是整齐齐俯首而立的头。阳光落在翠竹上,阳光是绿的。鸟翅落在翠 竹上,鸟翅是绿的。母亲和妹妹的歌声落在翠竹上,母亲和妹妹的歌声是绿的。霞 光烧过的时候,母亲和妹妹,总会坐在吊脚楼的坪院里,看绿竹枝头百鸟跳跃,听 绿竹枝头百鸟和鸣。那被霞光和绿色染过了的鸟声,一声比一声脆,一声比一声甜。 特别是一场春雨过后,当竹笋像诗歌一样,从竹林里密密麻麻地冒出来时,母亲和 妹妹听得到竹笋破土的声音,听得到诗歌激动的喘息。那诗尖尖的,小小的,一圈 一圈、一寸一寸地从地里旋出来,带着一点点叶芽,含着一点点嫩壳,像成千上万 只鸟嘴,对着蓝天,唧唧合唱。 我家的吊脚楼,建起来很简单,也就是在小木屋的两头,各接了一排厢房。也 就是说,两头各接了两间悬空和吊脚的楼房。小草一样的母亲,被生活的大山重压 了一辈子,她也该在宽敞的吊脚楼里,轻松而敞亮地过她的晚年了。 像一个抱着双手,单腿独立,靠在墙上,望着远方的思想者,我家的吊脚楼, 也正背依青山绿水,默默凝望。凝望沧桑的岁月,凝望新生的希望,凝望母亲远去 的凤凰。是的,母亲像凤凰一样远去了,母亲的吊脚楼却地久天长地留了下来。吊 脚楼的一些章节,吊脚楼的一些画面,吊脚楼的一些质地,都带着母亲的体温,在 民间闪光。 开始,我家的木窗都是简单地把十几根木条,一根一根整齐地隔开,留出空隙, 透出光亮。母亲从外面请来最好的木匠,把窗子和门,都重新改成花格的,雕上花 鸟虫鱼、飞禽走兽,刻上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把呆头呆脑的木头,硬是变成了一 本有生命、生活、生气及艺术的活画图。你看,门框上刻着的草地和树丛里,有一 只鹿,有一群蜂,有一只猴浑然地连在一起,那意思是“一路封侯”;门板上的一 株腊梅怒放着,有一只喜鹊停在梅梢,就是“喜上眉梢”。想想看,一路封侯了, 哪能不喜上眉梢?而窗格上雕刻的鲤鱼、雄鸡、牡丹、百合、蔬菜、瓜果等万事万 物,都栩栩如生地表达着年年有余、百年好合等吉祥的愿望。母亲,真是人间最伟 大的写手,任何作家艺术家,都在母亲富于诗意的想象里,黯然失色。 吊脚楼下悬空的两个厢房里,母亲在一个厢房安上了碓、磨,在一个厢房堆放 着杂物和柴火。安着碓、磨的厢房里,挂着簸箕、篾篓、辣椒,码着柴火的厢房挂 着斗笠、蓑衣和筛灰篮。闲不住的母亲,不管下地做不做农活,每天都会带一小捆 柴火回来,天长日久,就是一厢房的柴火了。柴火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根一根, 一捆一捆,像砌的大小一样的砖墙。那碓,是用一根粗大的木头做成的。粗大的木 头前端钻一个空,再在空里塞进一根手膀子大小的木头,扎紧,钉上铁皮,碓头就 出来了。碓头下端尖尖的,像一个巨大的子弹头。木头的后一端则削成厚厚的木板, 叫做踏板,用于脚踏。碓窝,则是石匠花无数个工日,用一个大石头锉成的石槽。 或圆或方,埋进土里,露出一截。舂碓时,一只脚在踏板上使劲一踏一放,碓头就 高高扬起,高高落下。人在踏板上起起伏伏,谷在碓窝里越春越烂。把春烂的谷米 在筛子里一筛,壳是壳,米是米,干干净净。 母亲舂碓时,还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篙,竹篙上装着一把弯弯的棕树叶杆子,边 春边用竹篙搅拌碓窝里的谷米,以便受力均匀,把所有的谷米都春到。母亲在踏板 上左右摇晃的身影,母亲边踩踏板边搅匀谷米的姿势,是那么的协调,那么的匀称, 那么的优美,简直就像一个天才的舞蹈家,在跳一种别开生面的劳动舞。是的,这 是劳动,这是舞蹈,这是母亲的劳动、母亲的舞蹈,是母亲奉献给世界的最质朴伟 大的舞蹈。其实,母亲又何止是一个天才的舞蹈家,她脚下踩着的那个踏板不是一 把琴吗?她手里拿着的那根竹篙不是一张弓吗?她一弹一拨的声响,不是世界上最 动听的音乐吗?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乡村音乐演奏家! 母亲就在这样的舞蹈和音乐里变老变瘦,我们就在这样的舞蹈和音乐里变美变 俊,日子就在这样的舞蹈和音乐里变富变好。大姐从一个放牛娃变成了领导干部, 妹妹成了国企的一名职工,二姐和哥哥虽然都在农村,他们各自的几个儿女却都走 上了工作岗位,他们的日子,也平凡而殷实。而我,则一步一步地,从山村走出了 湘西,从湘西走到了北京。从流浪的屋檐,到暂住的油坊,从简单的仓库,到温馨 的小木屋和宽敞的吊脚楼,我历经艰辛而终获幸福的家,像小小的一滴水,反射着 时代的光辉;我看似奇崛但却快乐的平民生活,像淡淡的一点绿,映衬着这个时代 的底色。时代在变,家也在变。家,国,和时代,是一根血脉上的同一个细胞,相 亲相爱,相生相息。一个好的国家,必定有一个好的社会。一个好的社会,必定有 一个好的时代。一个好的时代,必定有一个好的年头。正像老母亲说的,好的国家 社会,好的时代年头,都被我们赶上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