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化站地位的回升,在今天乡镇发展要求中,显示了地方文化兴起所受到的乡 镇现实政治的有力影响。就茅山镇而言,最合适的例子恰恰是“唱响茅山号子”。 至少从1990年开始,“茅山号子”在其重新发现与整理的过程中,不待后来获 得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称号,即已成为茅山镇需要放大的文化符号。1997年初新任 茅山镇党委书记李德珊,公开将搜集整理茅山历史文物与资料,编写茅山地方志, 列为镇政府工作“当务之急”的两件事。李为离茅山“四五十里水路”的外乡人, 他对茅山的认知来自于外婆的故事和母亲的历史教导。但李对茅山的想象,并非仅 仅来源于这种个人志趣,而是与他选择主政该镇的发展思路有关。无论出于何种观 念,与本地区众多乡镇官员相比,李德珊应该说有种追求乡镇“文治”的意识,这 一点已由他主导创建“茅山青少年教育基地”,实施传统文化教育得到说明。同年 七月编定的《茅山古镇》不仅初步达成了李的愿望,同时也为李在茅山的施政方针 提供“文治”基础。《茅山古镇》所强调的历史与文化资料中,关于“茅山号子” 的叙述成为这本小册子重要内容之一。这使“茅山号子”的搜集整理从文化站的专 业工作,正式纳入本地政府的文化目标。也就是这一年的十月,该镇通过举办“茅 山号子”大奖赛,恢复了它中断三十多年的公开演唱的历史。通过国家和地方传媒, 茅山镇凭借民歌开始为外界所知。而担负组织演唱活动的镇文化站,也在适当时间 发挥了它的适当作用,从而成为文化工作先进单位和示范性乡镇文化站。 但前乡党委书记李德珊的“文治”思路,并不清晰,当他试图通过“文化”使 “勤劳的茅山人民”继续1950年代“茅山号子”代表的辉煌业绩甚至“再创辉煌” 时,他并未能够将文化要求与本地的发展及利益切实联系起来。现任茅山镇党委副 书记于海翔说,《茅山古镇》的编写和出版当时颇受非议。表面上,人们对花费人 力财力编写一本未见用处的小册子啧有烦言,实际则是质疑这位主政者关于建设茅 山镇的文化设想的可能性。于海翔作为主管本镇“特色文化”的现任党政副手,眼 下对这位政治上落马的前任领导具有的先见之明仍有几分敬意,他补充说,《茅山 古镇》是对本镇文化传统权威的解释,大家把它当作宝贵资料,想了解茅山的人现 在是一书难求。 追寻发生这一转变的动因,与三年后即2000年以经济目标为考量的乡镇撤并政 策相关。兴化南部地区八个乡镇中,茅山南邻的边城与东邻顾庄、唐刘相继撤销, 茅山镇虽没有遭遇撤并,但作为位处该区域中心的传统乡镇,显然面临着由经济压 力造成的政治压力。与其他四个合并后的乡镇相比,茅山镇有限的地方传统工商业, 例如1980年代尚为本镇产业支柱、在当地颇有声名的竹筷加工厂,显然无法与不断 衍生的戴南镇、张郭镇不锈钢产业,以及占全国百分之十几的麦芽产销集群为主业 的周庄镇、陈堡镇匹敌。如果说,在新一轮“做大做强”的乡镇政治竞争中,茅山 镇在工业和技术以及投资等方面的弱势,显然无法达成“强镇”,只能处在其他经 济强镇“边缘”与“辐射”当中,那么可以理解,正是出于这样的压力,促使茅山 的施政者寻求其他发展资源,以应对乡镇的政治竞争不利局面。也因此,由李德珊 开始的张扬地方传统文化成为茅山镇可选择的路径,这也是最近十年以来兴化南部 五镇独有茅山镇由政府参与、组织,以“茅山号子”引领,全面恢复地方传统和民 间文化,借以提升本镇区域地位的原因。 如果在强大的经济政治压力之下,这一通过文化行为而达成地方发展的思路, 还只是一种想象与潜在诉求,那么对于茅山镇来说,真正实施乡镇“文化发展战略”, 还需要争取和创造必要机会和条件。2009年,“茅山号子”正式列入国家非物质文 化遗产保护项目,茅山镇随之也被命名为“特色文化——民乐之乡”,应该说是一 个关键的机遇。受“申遗”成功的鼓励,茅山镇政府在筹划“非遗”和“特色文化 之乡”的授牌仪式时,制订了“宣传推介茅山号子,放大特色文化之乡创建效应” 的方案。该方案一共十条,前九条均为推介方式,最后一条作为目的性的要求,体 现了茅山镇对未来发展总体取向。“加快整合以茅山号子为重点的特色文化资源, 把茅山号子、茅山会船与特色文化之乡、台商经济有机结合,通过有效开发,建设 生态文化、民俗文化、宗教文化、实景表演、休闲娱乐为一体的特色文化旅游项目, 服务当地经济发展。”尽管层次与逻辑性有些混乱,但仍可视为茅山镇政府事关本 镇发展的纲领性表达。与1990年代中期风行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不同,这个建 立在“申遗”成功之上的纲领,不单表明茅山镇选择和利用地方传统为发展资源的 自信力,而且还是他们将要实际操作的发展模式,可以说这是“文化产业化”、 “文化也是生产力”在乡镇中的运用。 时隔不到两年,茅山镇政府在评估最近形势时,对于放大“文化”效应带来的 经济前景相当乐观。与周边乡镇相比,通过恢复地方文化传统而启动的社会与资源 动员,茅山的发展正在提速。虽然从政府的统计方面,还难以确证文化效益有多大, 但“唱响茅山号子”后形成的地方优势,在吸引投资方面已初见成效,他们介绍说, 已有至少三家“台商”因茅山之名,进驻本镇,其投资金额分别为一千万、八百万 和六百万美元,而且均为环保产业。与前数年单靠土地租用的低价优惠政策吸引企 业办厂相比,茅山镇现在凭借“文化”之吸附力,正在获取利益,则是有目共睹的 实情,报表上的全镇财政收入一年翻了一番,也是坚硬的数据。而由镇政府提供的 一份最新的《茅山镇文化开发策划意见书》,进一步说明本镇未来经济结构中, “文化开发”将成为主导。整合本地文化资源,“打造新型旅游文化产业”,“让 旅游文化带动第三产业、农业产业和工业产业”,虽然迄于2010年,还处在预案中, 却也明确划定了茅山镇今后地方施政中的“文化经济”主线。 我在镇政府那座以青灰色为主调的简洁二层办公楼上,为茅山镇以地方“特色 文化”为乡镇发展破题深有所感。作为一个出生地离这里近在咫尺,对这里非常熟 悉的人,个人的感受和情绪,都容易被感染,对茅山镇主动致力于恢复地方传统, 并且能够视地方文化为乡镇发展推动力自然怀有好感。中午在镇政府大食堂吃饭, 大饭堂,方桌边安着做饭菜的火炉,大碗鱼肉,热气腾腾。正逢年节之前,邀集了 本镇数十个退休耆老共聚一堂,其中有年届八十的茅东村老支书,饭中说茅山1970 年代的“先进农业”,酒酣心热。座中的副书记又说,平时他们都在这里吃饭,有 一个规定,党政一班人,只要在家,皆要等人坐齐了,才开饭,大家庭一样的亲切 周全。这个话题连同眼前情景,虽一饭一食,足见茅山传统深厚。 然而,理性的冷静,还是使我怀疑在观察和处理地方文化与乡镇发展之间关系 时,是否过于简单化和表象化?当茅山镇以“茅山号子”为文化标志,“放大”了 一个“茅山现象”后,我们根据“现象”做出相关叙事,是否触及目前乡镇发展所 面临的根本性问题?即乡镇社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存在的问题。换言之,在今天 像茅山镇这样的乡镇别无选择以经济增长为衡量标高时,地方文化和传统复兴之举 与乡镇发展之间建立关系,其可靠性只能局限于“文化也是生产力”这种经济学式 的解释,而非对于地方文化对乡镇社会真正意义的理解。问题是,文化真的是“生 产力”吗?或者说,在乡镇现阶段的发展模式中,“文化经济”能够真正体现地方 文化的价值吗?我发现,我的上述叙事,是在“发展”的单向性和外在视度上进行, 而剥离了地方文化及传统与乡镇社会之间内在关联,一种“经济意识形态”不仅左 右着茅山镇对于“文化”的选择,同时也影响了我的乡镇叙事观点,于是,甚至可 以说我们将作为地方文化资源的“茅山号子”庸俗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