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喂,我想把他彻底装修过。”那位很自信的太太对医生说。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一个样子可怜的生物,那显然是她的丈夫。他无可奈何地 坐在椅子上,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和医生。 女的是那种口若悬河、专横自信的角色,正是这种性格使得夫妻两人成了现在 这个样子。 男的是人们很熟悉的那种怕老婆的丈夫,脸上的表情就跟海象的脸一样怯弱, 也有海象那样参差不齐、向两边垮下来的胡子。 “这事儿我可不知道。”他咕咕哝哝地说。 但是那位太太和那位医生都没有怎么注意他咕哝了一些什么。 “他身上的每一样差不多都需要换新的,”那女人说,“我一直跟他说,我要 给他全换新的,送给他作为下个月的结婚纪念日礼物。到下个月,我们已经结婚25 年啦!” “25年啦!”医生说。 “当然,”那位太太咯咯地笑起来,“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姑娘, 他们老是叫我小小的玫瑰花苞咧!” “对,对,”医生低声咕哝着。他心不在焉地望着这位太大,并没有真正看见 她。医生也许是在想:岁月的消逝,一代一代人的变换,都不能改变这类女人,也 不能改变刚才那样的谈话。话说回来,医生也许不是在想这些事,他可能只是一直 在想这个病例。像这种医生行业里称之为“一套完整工作”的手术,并不是每天都 有人来请卡彭特医生做的。装进一两根新骨头,装进一部分大脑或者换掉原来的胃, 都是司空见惯的家常便饭。但是,把一个人从头到脚彻底改装仍然是不寻常的事, 也许还有点试验的味道。 “其实,”那位丈夫又开始说话了,“我还说不准是不是真正需要这样大动手 术呢;其实,从我这方面来说……” “得啦,约翰,”他的妻子插嘴说,“可别再让我听你的那一套啦!这是我的 事,你莫管。手术费由我付,用我自己的钱,你不要多嘴。” 医生深思地注视着病人,他好像正在用眼睛给病人量尺寸。 “他身上还有很多我可以用的东西呢。”医生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位太大问道。 “嗯,比方说,他的脑袋,那就满不错嘛,我可以原封不动地照用。” “他的脸不行!”那位太太说。 “呃,就说他的脸吧,在某种方式下也用得上。对身体组织不作根本改装也可 以达到的效果会使你感到惊奇的。他的脸并不需要重新换过,而是需要更有生气, 更有表情,更加机灵。你等着瞧吧,等我用电压两万伏左右的电流通过他的面部, 那时你再来看他的脸会是什么样子吧!” “喂,”那男人咕哝起来,“我还不能肯定我会喜欢这种做法。” “你不会知道脸上通了电的,”医生说得很干脆,接着又说,“而且,我也看 不出为什么不能用他的骨头架子,手和腿都不错嘛。” 女人摇摇头。 “他不够高。”她说。 “我个人的意见,”男的开始说。但他的妻子根本不听,只顾自己说下去: “他需要派头。我们一道出去的时候,他显得太不神气了,我想要他比现在高得多。” “很好,”卡彭特医生说,“那好办,我在他的腿骨上再接上六英寸就足够啦。 他在桌子跟前坐下来的时候会显得稍微矮了一点,但关系不大。不过,为了手脚匀 称,当然也要同时换过一双手。顺便问问,”医生想到了一个新主意,又加上一句, “你玩高尔夫球吗?” “我玩不玩高尔夫球?”病人说;头一次流露出明显的活跃神态,“我难道还 干别的?我天天都玩呢,不过说起来你不会相信,我在俱乐部里几乎要算是玩得最 蹩脚的啦。就说昨天吧,我想把球打进长洞,三下打了480码——正打到长洞周 围的绿地①,可就在那儿陷住啦,又打了七下才打进去。七下呀!你会这样吗?” 「①,高尔夫球每打一盘,要把球打进18个洞中,打的次数越少越好。长洞 与前面的洞相距500码,绿地是长洞四周的一小片地区,上面的草经常加以修剪。」 “我要告诉你,”医生说,“如果你有这样的感觉,在改换你的手脖子的时候, 我可以对你玩高尔夫球帮一点忙。” “嗨,要是你能做到这一点,我愿付1000美元,”那男人说,“你认为你 能办到吗?” “请等一会儿,”医生说。他走进了邻近的电话间。他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别人对他说了些什么,沃尔拉斯先生和他的妻子都听不到。不论是现在还是在理想 国,医疗手术的详情内幕都不像最后的成果那样高尚完美,经得起认真考察。不过, 当电话打通的时候,如果有人听到了,他听到的就会是下面这一番对话:“我是卡 彭特医生。你们昨天弄到手的那个苏格兰高尔夫球职业球员怎么样了?都用完了吗?” “等一下,医生,我来问问看……没有,他们说用掉的还不多。你是要他的大 脑吧?” 医生笑了起来:“不,谢谢。我要的是他的右前臂。我这儿有位顾客,他肯出 价1000美元。好。谢谢你。” “没问题啦,”医生对那位丈夫说,“我可以给你装上一个高尔夫球调节器, 哦,我想我们现在总可以马上动手了吧,呃?” “还有一样,”那位妻子说,“我最希望你帮他改掉的就是这一样。约翰老是 这样腼腆害羞,没有充分表现出自己的优点。” “唉,算啦,算啦,琼!”男的直率地抗议说,“我并没有值得重视的优点。” “晤,我想”,那女的继续说,“约翰是有人们称为‘自卑感’的毛病,这个 词是这样说的吧?呃,你能不能对他的大脑搞点什么名堂,把他的自卑感搞掉呢?” 卡彭特医生微笑着说:“自卑感不在他的大脑里,沃尔拉斯太太,和自卑感有 关的是他的内分泌腺,要改变内分泌腺比什么都容易。调整倒有点困难,唯一的危 险就是可能搞过了头,使得他由自卑变得有点自大。” “那好嘛,”女的说,“那对他没有坏处,他正需要搞过头一点。” 以后接连好多个星期对沃尔拉斯先生进行“治疗”,如果对“治疗”中的细节 老是说个不休,未免牛头不对马嘴。那些事只能写进医学技术书籍。哪怕就是现在, 我们宁可把那些事说得含糊一点。在未来若干代人中,对于重新造人的外科手术过 程会要求保持更大的沉默。总之,用持续不断的麻醉来代替现在这种断断续续的麻 醉使这件事的面貌完全为之一变。恢复健康的过程本身也是在麻醉状态下进行的。 病人——用更常见的名称来说是顾客——从进入过去叫做医院的“重新造人院”一 直到出院为止,本人一无所知。这样一位顾客宣称他“感到自己成了一个新人”, 这句话所包含的意义比现在要丰富。 只要说出下面的情况就行了——在一两周内,沃尔拉斯太太接到医院来的电话 说:“他的腿做好啦。” 过不多久,医院又来电话问她:“怎样处理他的络腮胡子?你想把它保留下来 呢,还是一劳永逸地彻底剃光呢?” 从最初见面的时候算起,大约过了六个星期,重新造过的约翰·沃尔拉斯走进 卡彭特医生的办公室,医生在这种情况下一点也没有感到惊奇。因为沃尔拉斯先生 前后判若两人,实际上已经认不出来,所以医生毫无惊奇之感。医生现在看到的沃 尔拉斯先生是一位高个子男人,挺直的身材几乎像一根垂直线,脸上刮得精光,一 望而知是焕然一新的硬邦邦的方下巴显示了男子汉的气概和果断。 “沃尔拉斯先生!”卡彭特医生最后总算认出了是谁,喊了起来。 “我就是,”那个人和医生握手,握得热情而有力,他说,“虽说这个名字不 值一提,我并不喜欢这名字。” “你的自我感觉如何?”医生问道。 “好,”沃尔拉斯说,“我刚从高尔夫球场出来。我一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到 球场去。你知道吗,我不到40下就打完了一盘,其中四下就打进了长洞——你相信 吗?——比标准打数还少一下咧。住院休息和治疗确实在我的手臂上产生了奇迹般 的效果。” “确实。”医生重复了他的话。 “不过,事实上,”沃尔拉斯继续说,“我想我对这种运动有天生的才能。你 知道,头脑在高尔夫球运动中毕竟发挥着跟体力一样重要的作用啊。话说回来,我 到这儿来并不是要谈这些,而是来谢谢你,还要麻烦你帮忙把结账的账单送给我— —给我本人,你当然能理解这一点。” “不过,我想,”卡彭特医生说,“沃尔拉斯太太不是说这笔钱要由她来付吗?” “不行,”这位顾客笑了起来,“我可不是那种傻瓜。如果她付这笔钱,她对 我就享有债权人的权利,从法律上来说是这样,你明白了吗?” “哦,我懂,”医生说,“常有这样的事呢。再说,在你这种情况下,我本应 该早就想到这一点的。” “还不光是这一点呢,”沃尔拉斯点燃一支烟,说,“我到家里去过,见过她。 天哪,卡彭特,那女人可真是个长舌妇呵!简直说个没完没了!事实明摆着,我不 愿意再回到她那儿去啦。她谈个不休,要把我烦死的。” “这么说,”医生说,“如果只是她的舌头的问题,我能够帮你把它弄短。” “你能够,呃?”沃尔拉斯先生停顿了一会儿,好像稍微有点迟疑,然后继续 用现在这种果断坚定的口吻说起话来。最近的24小时里,他已经习惯于用这种口气 讲话了。 “不,不,现在已经为时太晚。无论如何我不想跟她在一块啦。事实明摆着, 卡彭特,我已经安排好,要娶一位新太太。总而言之,我已经决定娶这个医院里的 一位护士。你去医院的时候可能已经注意到她,皮肤黑黑的,个子挺高。事实上, 如果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稍微高了一点。” “我可以把她弄短。”卡彭特咕咕哝哝说。 “弄短多少?”沃尔拉斯说,“不,我还是要让她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你什么时候结婚呢?”医生问道。 “我还没决定呢?”沃尔拉斯回答说,“我想快啦!” “当然啰,”医生说,“那位年轻的女士对这事也同样感兴趣啰?” “我还没问过她呢,”沃尔拉斯说,“今天我可能就会向她提出来。不过,我 先还得再去打一盘18洞的高尔夫球。嗯,再见,医生,别忘了账单。还有,你给 我开账单的时候,麻烦你把我的名字改过来。从现在起,我不再叫约翰·沃尔拉斯, 已经改成赫尔克里士·布尔拉史了。”①「①“赫尔克里士·布尔拉史”也是音义 双关的象征性名字。“赫尔克里士”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布尔拉史”由“公 牛”(bull)和“猛冲”(rush)两词组成,都表明力大与凶猛。」 卡彭特医生是个认真思考的人,当这位顾客走后,他坐在书桌前,继续写他的 即将脱稿的论文——《论恢复健康的外科手术可能有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