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以现在的情况,他的身份只能算是一个“放羊的”。往前倒数三十年,可不能 这样叫他。那时他是这个远离山下,远离城镇,山顶四十多户一百九十多口人的 “队长”。男女老少,吃穿住行,都由他管理和调度。独立世外,权力尊荣,村上 最美丽的姑娘成了他的妻子。他到山下开会,村上人总是提前很长时间聚拢在山口 迎接他。他的身影在山下大路上一出现,山顶上的人就望见了。路上人多,山上人 会迅速而准确分辨出哪一个是他们的“队长”。有时还争论,还打赌,输赢都欢喜, 都会引来一片笑声。望着他一点点地走上小路,拐上山坳,登过一层崭,登过二层 崭,到看不见他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登到三崭上了,人没影了,却能听到声音了。 路盘旋着,远,直线距离,上下很近,他们就喊着话,互相应答着。估摸着他快上 来时,众人反倒齐闭其口,躲在大石头后,没有一个人儿似的。但是等他从那个壑 口一探出头来,众人又一齐跳出,欢蹦跳跃。这个时候,他就会把在山下听到的时 髦话、新闻、稀罕事一一说给大家听。这个晚上,家家户户的灯会比以往亮的时间 长。他说的话,会像水波一样在这个山村一圈一圈地扩散、渗透,反反复复地湿润 男女老少干燥的心灵。第二天下地干活,无论让谁干什么工种,都格外高兴,劳动 场面也会热闹愉快很多。 他记不清具体是怎么变化的了,去开会时公社门口的牌子换成了“乡政府”, 山下的“大队部”也变成了“村委会”。领导变年轻了,讲话内容也变了,特别是 平时挂在嘴上的一些“说法”说得越来越少,再后来,村上下山的人多了,走亲戚, 访朋友,每日盘旋的山路上都有上上下下的人,相互见面,言语也不多说,各自攒 着心事。再后来,几户几户的都迁移落户到山下了,像决堤的水口,没有几年这四 十多户人家就都下山了。开始还有老人留在旧宅里,年轻人隔三差五还上来,渐渐 地,连老人也都下去了,一座座的房子空下来。老路基本上没有动摇过。他对别人 说是热爱山区,实际最开始的原因主要是恋着漂亮的女人。女人是独生女,女人的 父母坚决不下山。建在一座山包旁边的路家从此成了整个村落的标志。一家人轻轻 说话也感觉特别响亮,会传得很远。有时候老路在山边地里干活,女人喊吃饭,轻 轻一叫,满山回响,一个声音重复着响遍周边山岭和沟谷。原来不是这样的。到了 晚上,站在山边遥望山下万家灯火,他们会伸出指头指点着本村人迁移的村村落落。 数说从前和某家某人的种种故事。老路不止一次地挨家挨户探看所有的房子和院落, 除了惊起一群麻雀或几只野兔外,没有任何收获。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昔日里千计较 万计较,精心营造的物件们塌落、腐烂、消失,逐渐被山风、雨水、野草、杂树所 改变所占有。他自己家的房子呢?主屋背山向南,白墙灰瓦,东屋是石块墙石板顶 的石屋。西边开阔无碍。直至山边一块像轮船一样的巨石。过去要多占一点地方堆 放杂物还要担心群众议论,现在占多少有多少了。过去邻居们比着修房盖屋。现在 没人比了,老路再怎么美化房子,也只有自家人评论评论,他感觉无论为这个家做 了什么,心里都空落着。这种感觉一度让老路很奇怪。自己的老婆是很美丽的。过 去在集体麦场上,他背着手巡视劳动的各个环节,再忙,总忘不了走到妻子身边, 夺过木杈,替她翻一片麦秸。太阳照耀,麦秸闪着光亮,老婆身上碎花布衫兜着一 对高高的奶子,两眼像杏瓢……他以为别人没注意,实际上队长的动作,特别是队 长和老婆的动作,大家都看在眼里,男人们眼馋,女人们窃笑……老路的精神是全 方位地滋润着。可是,现在,女人也有年纪了,老路对她也是越来越没要求了,他 有时望着正在给自己做饭的妻子寻思,这样的老婆,走在山下的庙会上,穿一件什 么什么衣服,肯定还会招惹人眼……在山上,他几十年地看着她,拥着她,打扮不 打扮,都属于他一个人,完全是“老来伴”和“生活夫妻”了,女儿嫁到山下,儿 子到山下结婚,黑夜白天,炕上炕下,反正就两个人儿了。 树长起来了,草繁荣丰茂了,特别是那一种黄麦草,和山下地里的麦子很相似, 茎秆细硬坚挺,只是顶上的穗子没有麦穗紧凑,稀疏松散着。原来人多,草类们都 退却了,现在人一走,又长时间地不见人归来。它们便兴奋和行动起来,能长的就 都长起来了,能大的就都大起来了。这种黄麦草在每年九月左右最为繁盛,从山上 边到山下边,一望无际似草原。老路从山下背来两只怀孕的母羊和一只正在发育的 公羊,终于找到了新的生活兴奋点。一年时间,就有了十几只羊,三四年过去,老 路成了一百多只羊的总司令。这小小的山顶草原,到处出没着羊的身影。现在老路 和羊的感情已经是很不一般了。 牧羊的主要工具是鞭子和牧羊铲。老路认真学习如何使用这两样工具来管理羊 群,和它们沟通交流,表达自己的意志。鞭子手杆很短,不足两尺长,鞭绳全部用 羊皮绳密匝地编织而成。鞭梢也是羊皮绳,不同的是很细很细,使用着羊身上更特 殊部分的材料。老牧羊人手里的鞭子可以耍出多种的花样儿,可以发挥多种的作用, 鞭子一甩,如蛇舞如闪电,声音脆响,形神俱佳。那些以放牧为生的人,对鞭子非 常敬畏,插在身上成为一种神秘的符号和神器。对羊来说。鞭子就是听话的语言, 行动的指南。羊铲呢,与羊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一群羊和一群人没有什么区别。 总有些羊要“出格”,超出管理者的“底线”。在“鞭长不及”时,用铲子在地上 拾起一块石头,挥舞长杆,一条弧线划过,这块石头就会打到羊“出事”的地方或 羊的身上。根据牧羊人的意志准确体现对“羊”的警醒和惩罚。老路使用这两样工 具练习了很长时间。现在他对羊实施“专政”的时期已经过去,这群羊和他差不多 已经完全实现了心理的沟通。当然,再加上地处山之绝顶,四处悬崖的特殊地理位 置,羊群已经不必“放牧”了。羊在废墟了的村庄里自由宿营,在山坡上自由寻食 和游逛。一般情况是,朝阳升起的时候,各处的羊伸伸懒腰,打打喷嚏,依次走出 村庄向西出发,一直上到二里多外那个山包的顶部,黑羊白羊撒满整座山包,然后 下来,像一条线一样沿着山的南边,溜溜达达向东走去,走到东山边再折回来向西, 暮色落下时,它们会依次回家宿营,回复一片安静。这中间,老路干什么呢,他在 另一座山包的半腰间找一块石头坐下来,看着羊群在他的眼皮底下活动。羊鞭别在 腰间,羊铲插在身旁,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有时也会有意外的事发生。羊本来是爬山登坡的能手,但毕竟整天在悬崖陡坡 间活动,一旦“失蹄”,情况往往很严重。每年跌死到山下的羊不下十来只。有一 次,一只全身黑、额头白的母羊跌下了悬崖。老路在远处,本来不知道,他只看到 羊们走着走着不走了,聚成一团,一个个着急地转圈儿,叫唤。他这才走过来,羊 们闪开一条路,他爬到崖边一望,那只羊并没有完全跌下去,而是绊在了峭壁间的 一棵小柏树上,前蹄紧抓着树枝,发出凄凉的哀鸣,与崖头上羊群呼应叫唤。老路 十分着急。他嚎开嗓门喊妻子,让她拿着条大绳跑了过来。他们将绳的一头拴在一 块大石头上,老路拽着另一头溜下悬崖,把羊背在肩上,拽着绳子艰难地爬了上来。 刚才安静了的羊们一下子欢叫起来,簇拥着死里逃生的伙伴向前走去。老路的妻子 吓得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他两口子和羊的感情既因为类似这样的“生死之交”,更因为平时平淡无奇的 交流。饲草正常情况是没有问题的,但大雪一来,满山被盖,平时储存下来的黄麦 草即便能让羊吃上几日,也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因为他们的羊从小就都习惯了跑 山吃草,在圈里憋几日就会焦躁不安,消化不良。为了让羊们舒服,他每年都要在 废弃了的山地上点播一些特种玉米,所选择的地块高低不等,远近不同,所种玉米 呢,也不浇水不施肥,只让它长出秆儿来,到了秋天,结穗的没结穗的一律不进行 收割,满地的玉米秆在山野上站立。这样即便下了大雪,羊们仍然有独特的美食和 乐园。还有,他们每年都要种一些红萝卜,仔细看着绿苗起出地面,长成像香菜那 样形状的时候,不顾它在地下边长不长萝卜,就先动手把叶采摘下来,捆成一束一 束的,让它自然风干,保持着鲜绿的颜色,挂在房檐下,形状很像旧时女人们剪下 来珍藏着的头发。初到路家的人不知屋檐下挂着什么精细东西,都要奇怪地寻问。 老路就会笑着很得意地对你说,很简单的,这是专门为初生又无奶的小羊羔准备的。 他们经过多次试验和观察,了解到小羊羔刚生下来时如果母羊无奶,小家伙最喜欢 吃的就是这种东西。 生老病死,更新羊群,是老路最动感情的事。在羊群里,公羊是更新速度最快 的,喂养它们,主要是为了梳绒剪毛或作为肉羊出卖。繁衍种群不必要长时间留养 很多公羊。‘只留存些身强体壮,精力充沛的。这些幸运的公羊当然也会受到很好 的待遇,在羊群里它们是领袖,双角高举,走在队伍前边,队伍停下来的时候,它 们往往喜欢站在高处,或者是一块石头,或者是一处高冈。仰着头四处寻望。但是, 让老路最有感情的实际上还是那些生育能力很强的母羊。一只母羊的寿命能达到十 年以上,七个月就可以生育,怀孕四个月即分娩产子,一只母羊一生儿女成群。高 龄母羊有点像慈祥宽厚的人类中的母亲。它们不声张,总是顺从地随着大多数行动, 停下来时也是低着头动作很慢地默默地觅食。老路养过一只活了十四年的母羊,它 生养的后代超过了六十只。那一年,眼看着它已经迈不动步了,老路也不忍心卖掉, 到后来吃食都困难了,成了老路很大的心事,又担心它死在自己手里,不想亲眼面 对它的死亡,又下不了卖的决心。有个串山收购的羊贩子听说是一只十四年的羊, 要出高价买下,说是老羊的皮子有特殊功用。妻子有些动摇,商量了半天,老路还 是一口回绝了。到了最后,还是一位早年迁移下山的老伙计来到山上,软磨硬泡了 半天,用绳子系住这只老羊的脖子往山下走。老路无奈之下,只有半推半就地顺从 了。可是,没想到,这只羊真是通晓了人性,任凭这个人怎么拉,它就是蹲在地上 不挪身。老路掉了两眼泪,自己拿起绳子来拉它,羊却离地起身跟着走起来。沿着 山崖边下山的蜿蜒小道,那个人走在前,老路拉着羊跟在后,走啊走,走到往山下 拐的那棵皂角树旁,老路一腔心酸再也忍不住了,再也不想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抽起烟来,羊就蹲在他面前看着他。那个山下的人夺过绳子,刚想用力拽羊,没想 到此时此地,羊却一反常态,不用拽了,自己起身跟这个人走起来了。老路背过脸 去,感到愧疚又无奈。 除了牧羊之外,老路还养了一大群鸡,和管理羊的模式差不多。没有鸡圈,没 有鸡窝,没遮没拦,公鸡母鸡自由游逛,自由下蛋。到了晚上。一部分鸡飞到树上 宿夜,高枝低枝,南枝北枝,槐树榆树,落着一架一架的鸡。由于这个原因,他家 的一部分鸡快要返祖了,家鸡却都有了飞翔的功能,有时候白日里一撵它,也会扑 棱棱飞起来,展翅如鸟,直飞树顶,再撵它,也不下来,从这一棵树飞到那一棵树。 更奇怪的是,这些鸡下的蛋很别致,现在城里人流行土鸡蛋,以个小色白,蛋黄多 蛋清少为时髦。这里的蛋肯定是土鸡蛋吧,但却不符合时髦标准。分明从土鸡屁股 下出来,却个儿很大,如树上的黄梨,不仅不白,而且色重,像杏子成熟了的颜色, 六七个就是一斤的重量。老路在山下生活了多年的儿子,满心欢喜地提了这种鸡蛋 在旅游区的路边叫卖,插上土鸡蛋的牌子,满以为会卖好价钱。谁知顾客一看都说 个儿这么大是洋鸡蛋,扭头都去买旁边的小鸡蛋。年轻人气得很,又说服不了顾客。 下一次到山顶来就给父亲提建议,说来年春天从山下捉些“鸽鸡”,来山顶养大, 让它下蛋,本来算盘子一样的鸽蛋,在山上一“膨胀”,正好就是山下土鸡蛋那么 大。直说得老路抿嘴笑。他也搞不清是啥原因,好多东西,本来在山下小小的,往 山上一移,平白就大了,变了,是土性?是气候?不清楚。 最近几年,老路还养出了几头驴,是家驴,却也是野驴的情形了,高高大大, 纯黑纯黑的颜色,因为山上没有比它们更大的兽类,它们从无紧张的样子,走路一 头一头地打着响鼻,甩着尾巴。自己高兴起来,撒欢奔跑时,却又兽性大作,两只 前蹄和两只后蹄,分别扬起很高,跨度很大,频率很快,使山顶上响起一阵一阵的 蹄音,飞起一溜一溜的尘土,互相追逐,似有无穷乐趣。偶尔有山下人上山,在黄 麦草坡里,或者在树林中的小道上,和它们相遇,你一定不要等它们给你让路,没 有这回事!常见的情形是,它们会迅速调整队形,一律头朝人的方向,用斜竖着的 眼睛观察你的行为,相对相持,一动不动,也不主动“出招”。你绕路走开时,它 们会全部跟着你转变方向,等你离开时,它们才会散开如故,恢复正常的活动。人 和驴的这种对视,往往会给人留下深刻和特殊的印象。不知驴们对人会是什么感觉。 但是,不用担心,老路对它们的管理却是十分有效的。他站在村旁水池台上,亮开 嗓子呼出一声怪怪的长音,驴们立即就会顺着熟悉的途径赶过来。如果恰逢有山下 来的客人在场,老路此时又会一脸的喜悦。 我认识这位老路已经十年时间了,现在我每年都要到山上看他一次。每次有每 次的感觉和收获。今年因忙山下的俗事,一直挨到立冬这一天,再不能挨了,怕一 下雪,今年根本就上不去了,这日下决心与友人攀登了上去。一到山顶,就朝着路 家的方向呼喊,隔着几座山包,声音满山回响,未现人影、未闻人声,却传来狗叫 的声音,是几只狗同时叫唤,劲头十足。然后才见老路应答着从家中走过来。在半 道上接住我们后,他并没有立即把我们引到家中,而是高兴地带我们到村南的悬崖 边去看他的新“工程”。这是老路刚架起的一个索道,非常简易,一根铁索凌空飞 架,一头固定在一块三间房子大小的巨石上,然后把一棵大树当着点,在树上设置 了纽扣、回索等机关和装置。另一头我们看不到,老路顺着铁索指画着告诉我们, 另一头就固定在山下能看到白墙的那户人家的院子里。中间直线距离一千三百米。 现在上下运送山货和粮食就靠这条索道。装载东西的是一个长方形的铁筐子。现在 是停止状态,它就吊在我们眼前的绳索上,为了固定它,老路在里边放了一块大石 头,仍然固定不稳,在空中不停地旋转晃荡。这套设备真是简陋,也谈不上可靠和 安全,但它是老路的现代化举措。这让他眉飞色舞,激动不已,不停地给我讲话, 成为我们相识以来他讲话最多的一次。 差不多尽兴了,他才把我们引到家。先前的狗又叫唤起来。老路却有些神秘, 也不进屋,也不说话,而是一手把我推到窗户前,正纳闷,窗户后边的屋内突然爆 发出一阵女人的笑声。一边笑一边喊:“俺的娘啊,是你老唐啊,咋会一直不上来 了?”我赶忙进屋,看到老路的妻子坐在炕上,扒着窗台,对着窗户上的一小块玻 璃向外望,她一扭头,一双眼睛还是那样的美丽和丰富。她上个月干活时才跌折了 腿,双脚不能踏地。现在非要下地给我们做饭,硬被摁住了。和刚才看索道时的老 路一样,从刚见我开始,就一直不停气儿地给我们说这说那,说当年的恋爱,说山 上的动物,说夜里山头上奇怪的火球,说雷电劈树打乌鸦的神异,说雪地上一只人 脚印三只狼蹄印的“半仙之迹”……平日里,这一双孤独的人互相温暖着对方,现 在也温暖和感染着我们。 这一次老路对我说,他现在有两件烦心的事。一件是早年下山的人中有一位发 了迹,成为山下的大老板,最近回到山上修坟祭祖,建造房屋,并且可能开发山顶 生态旅游。果真如此,山上就要成为禁坡,老路的羊群等会失去生存的条件。另一 件事是,他嫁到山下的女儿,家里几经变故,现在的婆家又翻了脸,要赶女儿“扫 地出门”,事情明摆着是女儿有理,乡镇法庭却明显偏向男家。女儿几次哭着上山 找老路,老路长吁短叹,想不起去找谁帮忙……我说下山后找找熟人,又不敢把话 说得很硬。 老路把我们送到下山口。我下到二层崭上往后望,他还站在那里向我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