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的名字叫东周,个子高腿长,嘴巴大鼻子大,说话多好重复。在村庄里经常 是一堆人中的中心。那一年他娶了一个媳妇,很漂亮的,个子只到他的胸部,圆眼 细眉,轻声少语,皮肤白净白净,特别是一条大辫子甩在身后,走起路来在身上一 颠一颠的。人们都说这个女人是他家里的一轮小月亮。 没有多久,发生了一个大变故。有一天夜里东周跑到十里外的岳父家。乘夜深 人静爬到房顶上,把一包炸药安在正屋顶的茅草里,点燃导火索,然后悄悄地返回 家中,没事儿人似的。他满以为十拿九稳,报销了这一家人。却不知,他爬下房顶 跑走后,那个村上正好有一个人是说媒的,夜坐深了,路过这儿抬头看见房顶上闪 耀的火花,一时大呼小叫,众人消除了危险,当即到政府报了案。公安人员勘察现 场,排查对象,怎么也找不到作案者的线索。最后就把这家的女儿也就是东周的媳 妇找过来,还没问她,她一眼看到公安人员摊在地上的那半张报纸,是作案人包炸 药使用的。怎么也觉得报纸眼熟,有卫星上天的照片等等。吞吞吐吐的又不敢顺着 往下想,又说不清楚。公安人员眼尖,看出点蹊跷来,迅速带着她从娘家返回婆家 来。东周不在家,已经到地里干活去了,她一进屋,扑眼就看到煤火台上边遮挡圪 窑儿的报纸果然少了一半。公安人员一比对,两半报纸完全吻合,众人惊讶。这媳 妇更是冷汗淋淋,一时瘫软在地。下边的情节就不必说了。东周被送入了监狱。当 然也从此失去了这个漂亮的女人。 原来是,结婚后夜里上床。女人发现东周很奇怪的身体。白天看他好好的,人 粗糙点,男人嘛,正常。一脱衣服,他脖子圆圈,直至两个肩膀,像一个扇形样的 黑皮围了一圈。不光铁黑铁黑,还起着刺儿。一条大腿内侧像扒开的树皮,长长一 溜。东周小时候逞能,从“淋石灰”的炕上跨步跳,一条腿直插在正高温着的热灰 里。很小时候的事,村上人都不知道怎么会落下这么大的伤痕。媳妇哭了几个晚上, 本想家丑不可外扬,忍受着过吧。当然也少不了说些埋怨或者离婚之类的话。不想, 东周比她想得还严重,便心生暴念,做出这一桩事来,把夫妻这一面镜子彻底打碎 了。这也成为东周故事里第一个生动情节。 中间父母也去世了,婚姻时间短,又没有留下小孩,东周从县城监狱释放回来 就过着一个人的生活。对这些他是有充分心理准备的。本来是住监回来的,可他不 压抑。从县城回到村南的榆树林,就开始一溜高腔地唱戏文,还给村里人绘声绘色 地讲狱中生活,比如如何一顿饭一碗玉米面粥,进了牢房就被抽掉腰带,等等。好 像是见了大世面一样,性格更加粗放,坐不定,立不住,一会儿就在村上转一圈儿, 停下来时手头上就要有动作,比如拿一块石头对准一棵树打过去,比如对着一群鸡 吆喝,吓得它们飞墙上屋,然后他再走开。晚上,一个人在村边的树林里,快步疾 走,拍石拍树,长呼短叫,惊起野兔和宿鸟,一腔意气于云霄。干部们见他已是这 般情形,就想着法子安顿他,离村十里的山上有村里一千五百亩山林,原来有一个 老人看管,怎么也看不住,老人撂挑子回到了村上。干部们一商议,正好,让东周 上了山。呵,他真有了感觉。手里拿着弹弓,腰下压着长镰,站在坡中大石头上一 声长喊,声震周围四村。原来经常调皮捣蛋,给看林老人猫钓鱼儿的那些后生们, 闻风丧胆,并且口口相传,以一当十,还生发出东周许多夸张神奇的故事。比如有 的说,东周每天早起要给树林开会,面向东方,立于石上,一手卡腰,一手伸出, 做出列宁占领冬宫的样子,给用材林讲纪律,给果木树提要求,说一株杏树快要老 死了,黑干了树桩,几年都不结果了。东周大声呵斥了它几次,那一年一树杏花又 开放了,还说没几天就干落了,虽大多数没成了果实,一树狂花已算尽力了。 那几年兴割草沤绿肥,其他坡上不等蒿草长上来就被人偷偷割了。东周的坡上, 从草芽出土到长高长大,东周不放话没有一个人敢来割。各种各样的草欢天喜地地 疯长,花一开,满坡的锦绣,风一刮,草木涌动,连绵很远。东周什么时候捎信给 干部们说可以来收山了。村上男女老少有组织地连续出动几天。该间树的间树,该 摘果的摘果,该收草的收草。山林边的路上垒起一堆堆的收获成果,惹得周边村上 的人很是羡慕。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近两年时间。我们的这个有气有胆少约束的人就 又生出了新故事。有天晚上他从山林里走出,听到村边一猪圈里猪哼哼叫,就走过 去,那猪以为是人来喂食,就把前蹄扒到圈墙上,用嘴一抵一抵的讨人意思。东周 一时心动手痒,借着淡淡的月色,拔出长镰就着猪那时的姿势,反手向上,直刺猪 项下之要害。猪没叫几声,就被东周一只大手握紧了它的嘴,呜呜几声,即时毙命。 东周把它拽上来,很从容地放在一个石条上,头朝下往外倒淤血,差不多了,双手 一抱一甩便把猪背上了肩。那晚,他就这样踏着月色,抄近路回到了村上家中。到 家了,才想起这是件应该害怕的事,就用绳子吊着这头死猪当夜放到院中的红薯窖 底。心里才踏实下来。 不曾想,第二天这猪的主人领着村上的干部,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东周家。 原来猪腹腔里的血当时并没有被倒尽,东周背在肩上,血还在一滴一滴地落,一路 血花喷溅,成为可靠的认路标记。人赃俱在,这下东周没了话说,恁高大的人立时 像个孩子抱头坐在门槛上。村干部和主人窃窃私语一番,当下就大声叫了东周的名 字,说如此情节,如果报案又得住监,即便不报上级,至少也得开群众批判会或者 背上赃物满街游行作检讨。这些处理都不实施了,死猪让主人家背走,就当是你替 他家宰的猪。东周呢,你真得感激领情,再不办这类坏事了。东周慢慢抬起头来, 双手上下摸了一把脸,又两手抱成个拳头对着众人点了三下,相当于作了低头道歉 的礼节。一干人走出家门,互相使着眼色,心里似乎反倒有些欣慰。为什么呢?不 这样你说能咋办呢?原来还担心他恼羞成怒,倒打一耙或者惹急了又给主人家使暗 算。这么大的事就算摆平了。实际是玉米秆打狼两害怕。东周这次真的满心羞愧。 因为人家完全是无辜受害。这心底的话他不好意思说也没地方说。事情就这样糊里 糊涂过去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没脸再去出事的那个地方看坡了。又成了个摩拳擦掌、 东游西逛的人。本族中的一些老人就出来劝他应该办正事了,再找女人结婚吧。当 时正兴着北方人到广东一带讨老婆。东周到四邻八村打听了些做此事的经验,就锁 了家门,登上火车南下了。 出去一个多月,东周回来了,没有带回女人,却带回来个很洋气的男人。他刚 到村口就又高唱戏文,叫三喊四。一时在村边就聚了很多人。他带的这个男人确实 够让他长脸的,说着普通话,细皮嫩肉,眯长眯长的眼睛,衣服朝外吊着口袋,特 别是头上扣着一顶鸭舌帽,还要一一给看热闹的人握手。东周介绍说,朋友是北京 人,在火车上认识的。大家觉得他真有能耐哩。连续几天这件事被家家户户热烈地 议论着,很快就传遍十里八乡。深山野村能攀上这样派头的北京人,大家惊讶又兴 奋。东周家也成了热闹的场所,院子里的人出出进进,有的人半天时间都蹲在他家 门前的石磙子上抽烟,反复思量着这件事的意味。当时村上结婚用品最紧缺的是 “三大件”,手表、缝纫机、自行车。有人小心翼翼地给人家说了,没等东周开口, 北京人就答应帮忙,虽然轻声轻语,却让人感觉牢靠可信。住了三四天,东周又在 村上人羡慕的目光中,和这个洋朋友一起往县城去了。中间几十天没有音讯,等东 周又出现在村口时完全变了个样。那人是个骗子,此次与东周交手,空手套白狼套 了东周三百多块钱。这是后来东周悄悄说给亲戚们的。当时人们并不知道,看到他 落魄的模样,根本没人敢问下文。 东周第二趟又去了南方,还是没有讨回老婆,身上多了个黄帆布大挎包,里边 装了满满一兜河蚌壳、珊瑚花、大海螺壳等海生物品,在院里香台上摆了一摊。这 次大人们去他家的很少,主要是吸引了不少小孩儿,叽叽喳喳的在他家院内吵闹着 看稀罕。东周告诉他们把海螺扣在耳朵上能听到海里的涛声。小孩们都没见过海, 排着队一个一个挨着试。听到没听到都说听到了,一蹦一蹦的新鲜和高兴着。 那一年过罢春节,东周给谁也没透露就又南下了。这次回得很快,而且带来个 女人。典型的南方人模样,又白又小,这个还好说,有一点不明白,脸上五官都一 起往中间挤。在喉咙眼说话,唧唧哝哝。眼睛小又没眼神,目光游游移移,难着定 所。大家看了一会儿,就差不多感觉到这是个“蒙子”,就是严重智障的人。东周 再没选择的余地,他真是娶回个傻媳妇。事实上她糟糕的程度远比大家想的严重。 时间一久,她本来的白皮肤成了黑色的,衣服、裤腰、鞋带、头发整个是不能自理 的状态。有人没人都要大小便,平日里就一个模样,蜷缩在门前石墩旁,眼前的事 物似乎和她没有任何关联。但有一点区别于其他智障者,不乱跑不呼叫。村上人又 悄悄议论起来,少不了和他原来的媳妇作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得刨个坑。议 论者末了总是长叹一声,感慨人间物事的曲折和无常。 好在没有多久,这个女人的老娘就赶过来了。这一来就住了好几年,成了东周 家的重要人物。这个老人很不寻常,原来是当地小学教师,宽脸盘,短发,背有点 驼,有相当的教养。初到时,很不好意思这么个傻姑娘,与邻居交往时间长了,也 就无话不谈。东周的情况老人也能看出来,没办法,就这命。女儿本来是精明透亮 的,生下来时一只手是六个指头。三岁上到医院截去了那个旁指,很简单的手术, 不知怎么,一刀过后,小孩成了傻子。老人确是有情有义的人,为了女儿就把老骨 头搭上了。在北国的这个家庭里,辈分上是娘,实际上是保姆,是苦力。没日没夜 地做活儿,把东周家收拾成了个样子。东周、女儿的穿着打扮也都上得了人前。老 人给村上最集中的形象就是,在门口的井台上弯着腰拽水,弓着背洗衣,拉着傻女 儿走路,等等。这段时间东周变化很大,性格也安静下来。两年过后,他这个傻媳 妇竟怀上了孕。肚子一天天隆起,最高兴的是她的母亲,这个老人的辛苦心血要浇 灌出奇迹之花了。生下来真是一朵花,一个女孩。这一下,这个家庭升起了太阳。 女孩长到八岁,姥姥带着她回老家上学去了。中间老人还时不时过来住一段。 但年岁已大,每次走时都不知能不能再回来,拉着东周和女儿的手,老泪涟涟,不 能抑制。这个老人八十岁时在老家咽了气。她临终之际那颗心一定是想着遥远北方 的女儿,天涯海角,生死茫茫,无力无奈,真是叫人伤情。好在外甥女就在身旁, 她是女儿的一条根。 东周有些寂寞,媳妇还傻着。但时代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隔三差五他都能接 到女儿从姥姥家打来的电话或者寄来的书信。天生的性格又使这个六十多岁的男人 跃跃欲试。岳母最后一次走时交给他了三千六百块钱。他用这个钱又给了村上人一 个惊人之举,买了四只鸵鸟饲养。在村边圈了个园子,上面罩着铁丝网。不说经济 效益,光鸵鸟这种动物就吸引了方圆十里八村的人。还有县城的人开着车专门跑来 看稀罕的。鸵鸟这种庞然大物,高腿长项,威武雄壮,村上人只在一种墨水瓶上见 过它的画图。现在隔着铁丝网看着它在眼前一傲一傲地走,公母两只有时还交颈而 欢。大家稀罕着,也赞美着东周真是有能耐的人。他像一味烈性的酒找不到装它的 瓶子。 大家越赞扬他,他越来精神,有天晚上他在家支起桌子,炒菜置酒,邀来众人。 并且拿出两个金黄色的像排球一样大的鸵鸟蛋,当众打破下锅。乡亲们过去只吃过 鸡蛋、鹅蛋、鸭蛋,第一次吃鸵鸟蛋,真是新鲜。为了尽兴,大家猜拳行令,赢拳 者奖励吃鸵鸟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