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深夜,我正在熟睡中,母亲突然抱起我,顾不得从街门出去,直接从院墙 上的一个豁口处跨过去,来到东院邻居家。当时,母亲穿着紫花棉袄,还没来得及 扣完扣子,我两只手就伸在母亲的怀里。父亲紧跟着也跑了过来。邻居家的三个小 孩儿在屋内外乱作一团,呼天喊地。这家儿女中大的是姑娘可能有十三四岁吧,一 个小女十来岁,最小的是男孩和我同龄,应就是六七岁的样子。进到他家里屋才知 道,他们的母亲在炕上没气了。他们的父亲名字叫水财,当时就躺在他们母亲身旁。 不一会儿,村上又来了很多人,大家把女的撑起来,弯曲着她的上身,用辣椒面往 她的鼻孔里吹,一次一次地吹,意思是刺激她,让她打喷嚏或者怎么,她断了的气 息如果没有走远,这种方法就可能让她的气拐回来,缓上来。还有人用指头掐她的 人中穴,也有人握着手掐她的虎口穴。一切都没有效果。这时,躺在炕上的男人抡 起巴掌往自己的脸上抽,又双手拍巴掌,欠起身子往墙上撞自己的头,一声比一声 响亮。煤油灯下,人影混乱,声音嘈杂。过了好大一会儿,大家平静下来,说女的 已经没指望了,把她抬到了外间的草铺上。 办完丧事之后,村上流言四起。这家男的和女的很恩爱。男的在天水做工受了 伤折了腿,本来不是很大的事,但这男人敏感,像迷了魂一样的认定自己活不成了。 女人在眼前一步不离地侍候他,给他端屎端尿,让他躺在炕上静养。他越静养越入 邪,担心自己死了老婆会跟谁。女人呢,不仅漂亮,而且温和听话,绵羊似的。有 的说是女的为了表示真心甘愿自绝;有的说是男的冷不防下的手;也有的说是男的 哄着女的,女的迷迷糊糊,或者本来是天盟海誓、共赴黄泉的,而男的对自己手软 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不见了。街坊邻居带着他家的小孩 四处寻找。天傍明时在村里一口井内找到了他。人们本来已经从这口井边走过了好 几趟,没发现他。这一次是他从井里往上喊叫,一声一声地叫救他。拿手电筒顺着 他的喊声照下去,他泡在水里扒着井壁的石缝贴在那儿。人们支起轱辘放下绳放下 人把他提了上来。村上人下的结论很坚定,他这次是真想死又下不了死的决心,在 井里泡了一夜又升起了求生的欲望。通过这件事,这个家庭悲惨的故事应该就过去 了。人们除了可怜年幼的孩子之外,本来就不再注意于此了。可是,过了一段时期, 这个男人腿好了,能走路了,出门来到大街上却神经了,疯了。啊呀!你说这个人! 真是的,也不认人了,也不明理了,疯跑胡说,还打人。有一天他突然来到我家, 进门搬起石头把我们家的水缸给砸了,扭头看到我七八岁的小兄弟在地上玩,上去 抱起他,举过头顶要向墙上摔,吓得我父母赶紧拦住了他,又嚷又哄,他或者号叫, 或者大笑,全是听不懂人话的表情和模样。后来母亲偷偷地对我们说,看他眼睛, 不是全疯了的,有些装,看到咱家的家庭,就想起了他家,想起了他做的事情,又 没法说,又没处出毒气,只有疯了。 母亲对他应该是很了解的,和他、和他女人都是同龄人,一块结婚,在差不多 的时间里生孩子。而且,这个人脑子很管用的,当时还算有文化,是扫盲班里的教 师,长得也英俊,还会木匠的手艺,属于言语不多、心眼不少的人。母亲当时给我 们说话时那神秘的样子一直印在脑子里。从那以后,我们见了他就害怕,远远地就 躲开。有一次我和同伴们在村边树林里搂树叶,一抬头看到他正往这里来,在梯田 中间跳下一个高岸又跳下一个高岸,我赶紧躲藏起来,然后在远处望着他,来了以 后不说三四,把伙伴们篓筐里的树叶扬得满天飞,把筐篓踢得到处跑。 有一段时期,村上很恐怖。白天,他在街上游逛,尤其是见了妇女和小孩他更 是出着各种怪样。到了晚上,很多人都说听到过女人的哭声,地点不固定,在村子 的圆圈哭。还有的说,正半夜里听到好像有一匹马在村中间的大街上来回奔跑,有 个人晚上去浇地,说亲眼看见那个女的坟上升起一团火球,升到高空落到地面,又 升到高空又落到地面,还像走剪刀股那样的来回晃悠,很像专门表演似的。弄得村 上神秘迷离,阴森恐怖。 后来时间久了,村上人长大的长大了,过世的过世了,这个家庭里小孩们出嫁 的出嫁,娶妻的娶妻,时空淡化了一切,改变了一切。但是,这个男人个人的故事 还在延续。他由“疯人”成了“蒙人”。“蒙人”是当地土语,就是严重智障的人, 就是一点气也不透的人。他几年时间都不洗手脸,不换衣服。脸上手上是黑乎乎的 一层皮,整天像从煤窑底下上来的,只有眼睛一条缝是活的,牙齿是黄白的,年龄 也大了,再没有大开大合的肢体动作,走路溜着墙根,老是在角落里出现,轻手轻 脚,如一个遗落的幽灵。子女们按照世理,想管理他,他像一块石头,一滴感情的 水也渗不进去。村上的人们偶尔看见他了,就像看到了一个死了的物件,也不留心, 也不在意。家人在房子的东头给他隔出一间房来,不伦不类地从墙上打了个门让他 居住。他本来是什么故事也没有了,没人知道他夜里的真实生活,没人知道他真实 的内心。像自己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越披越厚,越披越不能回来,越披 就越陷下去。现在村子里对他感兴趣的人已经不多了。个别上了岁数的人也清楚了 一点,就是他没有“疯过”,也没有“蒙”过。他是自己把自己毁了。 他七十二岁的时候死了,这次是真死了,没有什么大病,基本是无疾而亡,断 气在那小黑屋里。他死的时候正是春季,桃李花开的时候。此前十来天,人们偶尔 发现,在那个女人的坟地边,不知谁栽上了一圈月季,有的是带着花栽上的,有的 是只有花蕾,也有的只是带着刺的青枝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