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好兵帅克》里,密探布雷特施耐德选择在“杯杯满”酒家里探听消息,套 帅克的话,显然是非常有针对性的。在酒家里,两杯猫尿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布雷特施耐德知道得很清楚,只要你说话,就不会没有把柄。像酒家老板巴里维茨 那么谨慎,谨慎得好像密不透风一样的人,照样让布雷特施耐德抓住了把柄。 赫拉巴尔在喝啤酒时,感到官已是自由的,是一个国王,他甚至边喝啤酒边构 思小说。从啤酒到小说,赫拉巴尔的写作类似一种发酵的过程,而且是加速发酵的 过程。啤酒功能和小酒馆的气氛,让赫拉巴尔对人物和世界产生的不是爱憎分明的 情感,而是一股脑的赞美。正如刚才所说的,连最糟糕的事情,也让人惊叹。喝醉 了的人,有时候就像着了魔一样,小酒馆的气氛,则类似“瓦卜吉司之夜”,是一 个“群魔乱舞”的场所。在这里,人们的舌头仿佛被装上了弹簧一样,在啤酒的催 动下跳舞。、一个喝醉了的人,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他的脚步是踉跄的,他的情感 是丰沛的,他对什么事物都充满了惊奇感。 在《中魔的人们》那里,“中魔的人”就是这种醉酒的状态。因此,酒醉的状 态,有些类似“中魔”。水泥厂的粉尘布满了大地,让人喘不过气来。然而,“有 一个叫做马雷切克的退休工人搬到克拉托维那边,的林子里去住了……过了两星期 人家用救护车把他送了回来。那儿的新鲜空气使他得了哮喘病。回来后才两天就又 是一条硬朗汉子了。” 实际上,在《中魔的人们》里的那些快活的主人公们,他们都是一些滔滔不绝 的人。水泥厂边的退休老工人对“我”喋喋不休,我要拜访的民间画家布尔卡非常 饶舌,而布尔卡的父亲布尔甘先生,更是一位“口水多过茶”的活宝。该同志不仅 用镰刀砍自己的脑袋,开摩托车冲进荆棘丛,自制炸药结果把自己连同四百公斤大 粪一起炸飞到六米的高空。他的伴侣,画家布尔卡的妈妈布尔甘太太,则对附近营 地的战士们的手榴弹爆炸声着迷,星期天听不到爆炸声,竟然睡不着觉。在《中魔 的人们》这里,那些“不合情理”之处,才是最有魅力的地方。 好的坏的,新鲜的和腐败的,全部都混淆乃至颠倒了,这是中魔的人的征兆之 一。对于一个所谓的正常人来说,啤酒能够让他产生类似的混淆状态。这种混淆, 或许可以跟“幽默”加以类比。实际上,“幽默”就是一种混沌的物质。 昆德拉引用了诗人奥塔维欧·帕兹的解释来阐述“幽默”:“使所有被它接触 到的变为模棱两可。”在其本质的意义上来说,“幽默”不需要判断,它只需要效 果,一种降格或者升格的效果,一种巨大的反差带来的令人喷饭的效果。对于道德 家来说,幽默却是有毒的,致命的。 赫拉巴尔对于“幽默”有自己的解释:“幽默和笑是最高的认识,痛苦的事件 变成怪诞场面,成为一件轶事的影射和暗喻。令我恐惧的种种事情从怪诞的角度看 就都变成了幽默。” 由此类推,“幽默”不仅是文学的修辞,实际上是弱小者的生存哲学。在捷克, 哈谢克、赫拉巴尔把这种微妙的逻辑发挥到了极致的状态。在“幽默”中,帅克让 整个奥匈帝国变成了一幢纸糊的大厦。所有那些帅克一本正经地严肃遵守的条令法 规,都显得极其荒唐可笑。就像捷克的绝大多数平民百姓一样,帅克在贩狗之余, 也去小酒馆喝上两盅。然而,就在“杯杯满”酒家,他碰上了一个密探布雷特施耐 德。这个密探恰恰是“幽默”的敌人,他按照一种既定的逻辑来阅读帅克和其他人, 因此就显得无趣了。 对于小酒馆里的人来说,喝了啤酒并且讲述,这本身就是重要的事情,而不是 其他的意义。假设我们像密探布雷特施耐德那样倾听和阅读哈谢克或者赫拉巴尔, 那将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小说经不起逻辑的严密拷问,在小说这里,道德被延缓了。不是说小说没有道 德,而是小说不给出既定的、明确的道德范畴。小说在更多的意义上,只是一种讲 述。在我们中国,小说的历史是类似“说书”的历史,而在欧洲,小说是一种冒险 ——刚才我们引用过赫拉巴尔的说法,话多是危险的。因而,作为一种讲述与倾吐, 小说也是危险的。小说总是话多。在赫拉巴尔最为看重的中篇小说《过于喧嚣的孤 独》里,汉嘉的独白就显得很“唠叨”。